Anecdote(1 / 1)

Anecdote:4.  岑芙记得那年天气很热,太阳比往年都要大上一轮,烤得人心肺都要燥干。  但是秋天一到,又冷得很快。  那是将近六年前。  ……  八月末,岑芙结束大一军训。  买完早饭回到家,她一进家门发现他们都已经起来了。  母亲要吃的早饭只有在距离他们的高档小区两条街外的利民小吃街才有卖。  平时在外是穿金戴银的阔太太形象,实际上剥离了暴发户的身份,回到家后的吃穿喜好依旧改不掉。  岑康发对着试衣镜系领带,而穿着居家服的何芳华正在拿着本子算自己昨天打牌的盈亏。  何芳华听见动静,瞥了一眼玄关处正在换鞋的小女儿,“你再慢点儿,你爸就要饿着上班去了!”

“吃不饱怎么赚钱养你这个没出息的!”

“本来生意就差……”  岑康发看着垂眼顺眉,手里提着一堆食品袋的女儿,刚想说什么,余光扫见妻子不悦的脸色,把话默默收了回去。  “对不起爸爸妈妈,我今天起晚了一点。”

岑芙走过去把早餐放到餐桌上,然后去厨房替他们拿碗筷。  她下蹲,在柜子里取碗,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听见餐厅传来的埋怨声。  “哎哟!我都告诉你多少遍了,那装油条的袋子不能系扣!都蔫了还怎么吃啊!”

“你这脑瓜子天天都记什么呢!”

“让你买个早饭,你也能给我买一肚子气…”  岑芙站在厨房里,手里捏着两双筷子。  她盯着自己手里漂亮干净的小瓷碗,稍仰起头让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  装油条的袋子不能系口。  哼,明明是第一次说。  岑芙翻了下眼,猜测着她昨天下午估计输了不少牌。  不然这口气怎么睡醒一觉都散不掉呢。  她转身出了厨房,把碗筷给他们摆好。  岑芙给妈妈拣了一个包子,像个没有脾气的人偶,软言软语对她说:“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一定记得了。”

何芳华把账算完了,心里更加郁闷,她瞪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小女儿,翻了翻眼白,举起筷子挥动两下:“行了,别在我眼前晃。”

岑芙颔首,转身回去自己的卧室。  比她大两岁的姐姐岑颂宜如今正和同学在海滨城市游玩,每天朋友圈里都是游艇,高档酒店,海鲜盛宴,白金沙滩。  从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她,却连一个懒觉都不能睡。  一般对比下来,有些唏嘘。  岑芙瞥了一眼桌子上玻璃壶里的白开水。  不会被挤碎,但也永远被困在里面——仿佛是她这辈子的写照。  趋利避害,只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  她把书桌上的书和本子都装进包里。  岑芙对着桌面上的镜子,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蛋,丝丝疼痛感让她稍许清醒了些。  何芳华正吃着早饭,见小女儿从卧室出来背着包一副要出门的架势,放下碗筷:“你干什么去。”

“我去图书馆学习,妈妈。”

岑芙回头看她,老实交代。  “过来,给我看看你包里都装了什么。”

何芳华抬起下巴,一副审视严苛的表情望着她。  黑框眼镜下,她垂着的眼睫颤了颤。  岑芙走过去,向妈妈打开了自己的背包。  何芳华毫不留情地伸手在她的背包里翻腾,看见里面是文具,水杯。  还有一些大学生英语四六级的习题册,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花里胡哨”的东西。  “学个习怎么非要去图书馆,家里不能学吗?”

她甩了一句,继续握起筷子吃饭,再没给岑芙任何眼神。  话里有话的语气已然透露给岑芙她的态度。  岑芙一愣,顿了几秒皱着眉说:“在家也能学的妈妈,就是图书馆气氛好。”

“那我不去了,今天在家陪您。”

说完,她把包重新归置好背起来,回到房间。  关上房门,岑芙马上拿手机发了条消息出去。  她不能让妈妈有半点生疑。  【纤纤我今天身体突然不舒服,去不了了,帮我跟店长请个假,拜托啦。】  聊天框对方的人叫王纤纤,是咖啡店的伙伴。  也是马上要在崇大入学的应届生,正好和她是一个专业的。  过了几秒,对方回了消息。  【好吧,这么突然?没事吧?】  【你今天来不了真的太遗憾了!你可不知道咱店里来了个绝世帅哥,看一眼能被迷晕那种!】  岑芙看着文字仿佛能想象到她激动的语气,她回完消息瘫坐回床上,有些出神。  风微微掀动窗帘的白色裙边,揉着绿叶颜色的白光晒在屋里床上鼓起的那一团被褥上。  着急出门买早饭,被子还没有叠。  岑芙偏头。  她的房间是家里的小偏间。  没人的时候是她一个人的卧室,有人的时候,就是姐姐的书房亦或者是妈妈的棋牌室,或者是爸爸打办公电话的吸烟室。  屋子朝向不好,只有一扇朝北的铁栅栏小窗。  尽管如此,岑芙依旧很享受这股清晨时暧昧懒散的光照到自己脸上时的感觉。  她从小学会的一件事,就是知足。  因为像她这样在哪儿都多余的人,也只能知足。  妈妈对她们姐妹两人都很苛刻,但是对姐姐的苛刻是为了栽培她。  反观她,岑芙感受不到妈妈苛刻下的爱和期待,好像苛刻,就只是为了苛刻。  她出生时,胎盘血配型失败,没有帮到姐姐治病而让家里额外付出了更巨大的花销。  包括为了生她这个“没用”的二胎罚的款。  每次妈妈对她打骂的时候,一定要捎上这些话题。  岑芙想不通为什么妈妈不喜欢自己,只是因为自己的出生没有派上用场吗?  从小到大,她在这个家里获得过的爱屈指可数,再渴望的心也渐渐会冷。  哪怕一分钟也好,她也想离开这个原生家庭。  于是背着所有人偷偷打工,岑芙有个小计划。  她揉了揉眼睛,重新戴上自己的黑框眼镜。  眼镜一戴上,岑芙那双清澈流情的水眸和小翘鼻子视觉上瞬间被压了下去。  她坐到桌子前,翻开书本开始学习。  ……  翌日清晨。  父母都不在家,没人管她去哪儿。  胸口起起伏伏,新鲜又有些冷冽的空气在肺管里闯荡,从鼻腔直通肺里,一片清凉。  岑芙站在楼门外,深呼吸过后再睁眼,眸子这才清亮了些。  岑芙骑车到她打工的咖啡店,准备上早班。  她穿着工作服走出员工间,纤纤已经在吧台那边了。  早上店里人非常少,主管在里面办公室,岑芙大老远就看见纤纤杵在吧台双手托腮望着什么。  纤纤家里似乎蛮富裕的,有时候说话做事一副大小姐架势,也不知道为什么出来打工。  她人小鬼大,总是活泼开朗的,每天上班都喜欢编不同的发型,今儿的蝎子辫有点像小魔女蒙娜。  “发什么呆呢?”

岑芙凑在她耳边,叫醒她。  纤纤回神:“啊?”

她脸上带着异样的红,拉着岑芙顺着看过去,声音悄咪咪的:“看那边,我昨天跟你说的绝世帅哥今天又来啦!”

岑芙下意识就顺着她悄悄指的方向看过去,其实就离她们点单台很近。  那边坐了一桌子人,有三个男生。  但是她一眼就知道纤纤说的是哪个。  极简黑T,黑色工装裤,马丁靴。  黑这种颜色,与他的气质十分配称。  许砚谈翘着二郎腿,双臂大喇喇地搭在两边,仰着头阖眼,突起的喉结向上,随着呼吸小幅度地滚动。  寸头,眉鼻立体,唇线下垂,摆着一张没有丝毫情绪的臭脸。  慵懒,冷厉,无形间捏灭所有人试图靠近他的胆量。  看清他脸的那瞬间,岑芙挽袖子的动作一滞。  眼角一寸寸怔松。  他往那儿一坐就是最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存在。  尤其是女性的视线。  旁边坐着的两个男生一直在跟他搭话,但却没见许砚谈睁过一次眼。  他用鼻音时不时发出几次“嗯”,算是赏他们的回应。  拽得要死。  呼吸随着被捏紧的心跳变得小心翼翼,岑芙下意识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瓣。  往上,摸到了凉硬的黑色眼镜框边。  冷静了下来。  岑芙不自然地收回视线,拍拍她的肩膀,“干活啦。”

纤纤看着岑芙娇小的背影,满眼不敢置信。  哇…是觉得不够帅还是对帅哥天生无感啊?!  “让我再看两眼……”纤纤恋恋不舍,扒着台沿不肯走。  ……  岑芙把咖啡机周围都清理一遍,然后泡上做饮料需要的茶。  这时店里来了新客人。  来人是个中年男性,身上的西服外套敞着,领带也扯歪了,发型凌乱,表情怔松迷迷瞪瞪地往点单台走来。  他靠近岑芙,隔着点单机,她闻到这人身上散发的浓重的酒臭味。  像是宿醉后过来的。  岑芙问他:“您好,需要什么。”

他歪歪斜斜地站着,迷瞪的双眼有些红,看向店里的菜单板,嘴里支支吾吾的。  “来…来两瓶啤的。”

男人撑着台边,直接点酒。  岑芙悄然拧了拧眉,最烦对付这些头脑不清醒的。  “先生,我们这里没有酒,您再看看其他的。”

“啤的,两瓶雪花!”

他根本没听岑芙说什么。  她沉了口气,重复:“我们不卖酒。”

“你们饭店不卖酒!卖什么!”

男人啪啪拍了两下桌子,含糊的声音拉大,一下子有些骇人:“啊!”

喝醉的,耍无赖的男性疯闹起来,就是有一股让女性们忍不住胆战的危险性。  岑芙被他吼得缩了缩肩膀,被吓到了。  一大清早店里人本来就少,他这么一吵,引起店里零星几个客人的注意。  胖猴和小杨俩人在玩手游。  许砚谈通了个宵,本来就缺觉头疼,就想安静闭会儿眼。  听见不远处这一嗓子出来,震得他太阳穴跳动,不经意皱了起眉心。  下一刻,他缓缓睁开眸子。  许砚谈生了一双多情的丹凤眼,但是在他身上,这双丹凤眼多情却又无情。  他用眼角看向那边儿,不耐的情绪已然拱上来。  视线里,一个酒鬼正对着个小姑娘刁难。  小姑娘站在台里面,黑框眼镜挡住了她大半张脸,缩着肩膀一副挨欺负的模样。  许砚谈眉头稍动,盯着她的脸,眯起了眼睛。  胖猴势要放下手机去帮忙,啧了一声:“他妈|逼|的,欺负小姑娘算什么…”  许砚谈抬腿,一脚往他椅子腿踹。  打断他的动作。  胖猴看过去,对上许砚谈慢悠悠的眼神。  “关你屁事儿?”

许砚谈不慌不忙来了句,余光一直在观察那边。  岑芙确定面前的酒鬼就是来找茬的,没跑。  她给纤纤递了个眼神,纤纤迅速转身进休息室去打电话。  她记得刚才主管好像出去了……店里现在只有她和纤纤。  再回头,岑芙露出一副惧怕他的畏缩模样,肩膀和声音都发抖,“先生,您…您需要什么?”

酒鬼瞧着她这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脸,更放肆了,恶狠狠的:“啤酒!雪花!给老子上凉的!”

“那您需要多少呢…”  “两瓶!”

“好的先生,我知道了,可是…”岑芙脸上完全是令人于心不忍的无辜表情:“我们这里是咖啡店呀。”

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耐心地微笑着说:“哦,您是不是没见过咖啡店。”

“咖啡店就是卖咖啡饮品的地方,咖啡呢,指的是将咖啡豆经过烘焙磨粉…”  酒鬼听得脑子都浆糊了,一挥臂呵斥:“你他妈跟老子扯什么淡!!什么意思啊!!”

“我要啤酒!两瓶!凉的!你们这饭店卖不卖!”

酒鬼的唾沫星子都快要隔空啐到她脸上了。  岑芙一努嘴,眼睛说红就红,直接表现出一副明明认真服务却被欺负的样子:“我,我没有扯淡呀…”  岑芙努力拖延时间等主管回来,用那张稚嫩的脸一个劲的装傻。  “我刚刚已经把咖啡店的意思解释给您了,”她好像快哭了,用这副无辜的样子转着圈的骂人:“我想您也并不是智商有缺陷的特殊人士,应该能听懂。”

说着,她把手里的一张纸条递了出去,“这是您的购买需求,我已经帮您记下来了。”

岑芙说完,楚楚可怜的眸子里划过一丝警告,几乎没有痕迹:“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叫警察叔叔带您去买。”

酒鬼意识到自己被耍,气急了“敢故意耍我!报警?我买东西怎么了!警察来了也怎么不了我!”

他被岑芙磨得没了耐性,气得抓起点单台上小框里的会员礼品盒就往她身上扔。  酒鬼往台子上爬,好似要翻过去揍她。  “他妈的!老子找人弄死你信不!”

岑芙吓得连连后退,塑料盒子不重,棱角砸到身上却还是要有点疼,借着这股疼暗自使劲挤眼泪。  这时候,主管很及时的从外面赶回来,赶紧制止:“怎么了怎么了?!”

对这种场面许砚谈没什么兴趣,本想收回视线,谁知。  下一秒在他余光里——那个刚才咄咄逼人的小姑娘,一抬头,笨重镜框后的那双鹿眼蓄满了委屈的眼泪。  岑芙眼里晃荡着委屈的眼泪,眉毛和鼻子都皱着,双手不安地扣在一起对主管道歉:“对不起我没处理好…”  “他要打人…”  “我打什么人!我要买咖啡!你们这个服务生说瞎话!”

酒鬼直接改口:“我点单行不行!你们接不接客! ”  就在这时,岑芙忽而从嗓子里呜咽一声,断了话语。  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周边人听清。  俨然一副被无赖酒鬼欺负狠了的弱小恐惧模样。  主管一看这情景做出判断,直接护着岑芙。  对那酒鬼伸手请出,直言不讳:“先生!请您不要打扰我们正常营业,如果您再继续闹我们会报警的!”

“请您出去!”

岑芙躲在主管身后,背对着所有人,轻描淡写用手指轻飘飘把眼泪擦去。  岑芙回头,睨向酒鬼的敌对眼神陡然闪过一抹光。  酒鬼本来就是找岑芙这种看上去就刚成年的小姑娘欺负。  眼见着主管用报警威胁了,酒鬼不得已败下阵来,他看见岑芙那副表情,气得吹胡子:“你这个小娘们!”

“别让我再碰上你!”

胖猴看向那边儿,啧啧两声:“这种人就该弄进去蹲两年。”

许砚谈翘着二郎腿,光洁干净的马丁靴鞋头抖了两下。  他薄润的嘴唇动了动,似笑,却没勾到笑的弧度。  半晌,许砚谈自喉口溢出一声哼笑,意味不明。  *  风波随着胖猴和小杨手里这盘游戏的结束过去。  胖猴恍然,“哎,咱还没点东西呢,都在人家店里待半天了。”

“好像能坐着点,有这个。”

小杨摁下桌子上的呼叫铃。  然后,在屏幕上看到呼叫的岑芙向他们那一桌走去。  岑芙手里捏着几张单子过去,把菜单放在桌子上,从口袋里拿出点单机,语气温温软软的:“您几位需要什么。”

胖猴和小杨凑在一块看喝的和吃的东西。  “小姐姐。”

坐在一边的胖猴是个爱管闲事的,他忽然开口对岑芙嬉皮笑脸道:“刚才没事儿吧,别理那种人,他不敢怎么着的。”

岑芙一愣。  她悻悻笑了一声,眉头和唇珠同时下压,只用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将一股故作坚强的我见犹怜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谢您,没事的。”

像朵软绵绵的云。  明明见她这素面朝天还架着副笨重眼镜的模样长得一般,胖猴却不知怎的挠了挠后脑勺,躲开视线,猝不及防被弄得心神飘荡的,他憨憨一乐低下了头。  继续看菜单。  她就站在原地等他们选好,敛着视线,发现三张菜单有一张孤零零的被落在桌面中央。  有一个人没看。  岑芙手里握着点单机,试探着顺着那张被落下的菜单,目光一点点向自己的右前方抬起。  结果下一秒,她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目光。  许砚谈单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手握拳撑着太阳穴,懒恹恹那么坐着,抬着下颌睨着她。  明明是他坐她站,可他硬是望出了睥睨的不羁姿态。  他唇线下垂着,眼里却又盛了将半的嘲谑般的笑。  他的气场太过强大,一眼,就能把她全身上下看穿,揭得一层不剩。  许砚谈的眼神炙热又深沉,毫不掩饰地暴露他对她的讽刺和意味不清的兴味儿。  嗤之以鼻。  仿佛用眼神在说:装。  岑芙意识到的瞬间,僵在原地。  这般眼神,恍如瞬间把她拽回了一个月前的那个暧昧又昏暗的酒吧走廊。  她那镜框后的鹿眼漾起窘迫的不安。  就像小动物感到了潜伏丛林中的危险,岑芙后背爬上了一股悚然的麻意。  他认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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