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宁折不弯的脊梁弯曲下来,新月一般。
乌黑的发丝垂落在白皙的脸旁,阴影遮住了他的神情。浓长的睫毛轻敛,他眉眼温顺地跪在那里,仿佛后宫中最常见的那种侍人。
永远不会反抗,宛如一只温驯的家猫,只会在主人的怀中祈求怜爱。
秦珏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他曾多次目睹父皇与后宫女子玩乐,那些女人们矫揉造作的姿态,他早已烂熟于心。
不过是,学一学罢了。
毕竟他现在的身份,与那些女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论是在泽西皇宫,还是在这里,总归都是忍耐两个字。
至少在女帝身旁,他不必担心自己的饭食里有毒物,不用惧怕夜晚藏在哪里的杀手,不用再战战兢兢隐藏自己、防备不知何处来的栽赃陷害。
他可以吃着上好的食物,穿着精美的纱衣,躺在柔软的床榻间,毫无顾忌地一觉睡个饱。
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逐渐往床榻走来。
即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这一刻秦珏还是忍不住僵硬了身体。
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眼中,缓缓伸到跪立的男子面前。
这只手并不漂亮,肤色偏白,但手背掌心和指骨上随处可见一些细小的伤疤,手指骨节也比一般女子突出,显得消瘦而凌厉。
这是一双属于战士的手,而不是一位帝王的手。
不具美感,却充满了强大的力量。
秦珏想到自己的父皇,那个自小养尊处优的男人,他年过半百,皮肤却保养地细嫩油滑,肥硕的身躯像一只精心饲养的猪。
略微失神一刹,下颌处传来细微的刺痛。
他睫毛颤抖,感觉几根手指正捏着他下巴,之前长.枪刺破的皮肤被粗糙的指尖按压,她的指腹一点也不柔软,却带着难以忽视的热度,刺痛中伴随着一股灼热,涌上他的面颊。
秦珏不自觉微微凝眉,又来了。
那种难以理解的、让他胸口忍不住鼓噪的情绪,再一次爬上心头。
犹如心口长出一根藤蔓,细嫩的枝蔓在他身躯内蜿蜒,在血肉里快速生长,枝蔓所过之处,每一寸皮肤都好似有蚂蚁在啃食一般,瘙痒酥麻。
手指稍稍用力,抬起他的脸,秦珏顺着这股力道温顺地抬眸,对上女人的视线。
这一看,他眼神便是一滞。
女人眉目平静,眸光淡地好似无风的湖面,瞧不见一丝波澜。
这与秦珏的想象不符,他以为——她神情该是热切的,目光该是贪婪的——与他记忆中面对那些后宫美人的父皇一样。
然而下一瞬,他立刻意识到,是他错了。
那个名义上的父皇,又如何与赫赫有名的女帝比呢?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哪怕他们都身为帝王,都拥有着享用无数美人的权利。
恍惚之间,耳边传来淡凉的女声,一字一顿道:“有长进了。”
女帝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睨着他,眸中似乎滑过一抹赞赏。
秦珏不自觉想,那赞赏是赞赏他的容貌,还是他学习的奴仆的姿态呢?
秦珏一直很清楚,自己长得不错。
他的母后之所以能成为泽西后宫之主,被泽西皇帝另眼相看,便是因为出尘脱俗的美貌,而他很好地继承了她的优点,若不是因为出众的容貌,恐怕他幼时都活不下来。
从小,他就学会如何在那吃人的深宫中生存。
他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利用自己的长处,学会了隐忍。
多年蛰伏,只为能够顺利成长起来。他也向来以此为傲,孤身一人在那危机四伏的深宫之中活下来,并且活的还不错,不然这次也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花费这般大力气送他来这里。
直到他见到这位女帝,他才恍然发觉,有些人注定就是强者。
离得近了,秦珏已然看清她的模样,她五官精致姣好,眉目凌厉锋锐,一双黑眸犹如点漆,中间两点明亮锐利的、坚不可摧的光。
当他撞入那双眼眸中,便再也注意不到她的容貌,甚至忘记她是个女人。
真正的强者,不惧任何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鬼蜮伎俩都是徒劳。
不像他,他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便如此时此刻,他表现出来的恭敬顺从,也只是想要谋取最大的好处而已。
秦珏心口在跳动,一下一下仿佛敲打着他的胸腔,他面颊发烫,情不自禁想要臣服在她的目光中,因为被她抬起脸而再次挺直的脊背,竟然产生了往下弯,拜倒在她的身躯下的趋势。
生来便不曾屈服的他,第一次,竟隐隐被一个女人折服。
女帝的目光从他脸上往下滑,那目光如有实质,秦珏身体禁不住隐约颤抖起来,心脏猛然加速跳动。
却在下一刻,下巴上抵着的指尖猝然离去,哗啦一声,伴随着一阵风,旁边架子上搭着的宽大披风被扯下,拢在他肩头。
披风是暗红色的,厚重如大衣,将他整个包裹。
女帝已然收回视线,语气仍是那般淡凉,道:“看来你已经学会如何当一名奴仆,既如此,披好披风,过来给我更衣。”
秦珏抬手拉着披风,面色有一瞬间的错愕。
现实却不容他多思考,那边女帝已张开双臂,拿眼神催促他。
男人一脸不在状态地爬起身,下床走到女帝身旁,在女帝的示意中,抬手给她解开身上的软甲。
他的手在抖,却见女帝闭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
秦珏忍不住想,难道她不怕他暗算,就这么放心他吗?
似乎猜到他的疑惑,闭着双眼的女人突然开口:“你知道对于有些五感敏锐的人来说,即便是一道眼神,都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吗?若你想杀我,眼神中必定藏不住杀意。就如此刻,我即便不看你,也知道你的所思所想。”
秦珏瞬间低眉敛目,不再看她。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颤动,混合着畏惧与某种不知名的情感。他畏惧她,这不可否认,她太强大了,不仅仅是身份,更是她自身的能力。
与此同时,秦珏也恍然明白,战奴群中她为何那般言语。
他乖顺地,一点一点解开她的衣襟,那套软甲下是一件贴身的黑衣,摸上去能感到明显的潮意,他清楚那是被她的汗打湿了。
黑衣下,是更私密的亵衣,依旧是深沉的黑色。
秦珏手指刚放上衣领,女帝便蓦然叫停:“可以了。”她睁开眼,口气淡淡,“奴仆该做的事,是尽心服侍主人,而不是爬上主人的床。”
“能躺在我床上的,只有大兴国的皇夫。”女帝冷酷地说。
秦珏面色霎时惨白如纸,他想说此非他所愿,不是他爬上她的床,他也是被强行带来此处。
可面对女人冷漠到极致的眼眸,他顿时咽下所有话语,屈膝跪在她面前,低声道:“奴……知错,望陛下责罚。”
她不会不知道是下人会错了意,她之所以如此说,恐怕是对他的警告。
秦珏全身冰凉,他想到刚才自己的表现,那些谦卑恭顺,恐怕在她眼中便如卖笑的小丑一般。
她话语中的讽刺与轻蔑,就像利剑一样穿透他的心口,让他感到脊背生寒。
他怎么会以为她与全天下的帝王相同?他怎么能把她比作那个荒淫无道的男人?
她可是独孤洛,是唯一的女帝,是把泽西打下一小半,让泽西皇帝怕得差点弃都城逃跑的女人。
秦珏跪在地上,这一次,他心甘情愿低下了他的头颅。可他的胸腔却燃起了一把无名之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升腾起来,虫蚁一样啃食着他的心脏。
她的床,只有大兴皇夫才能上?那个能被她另眼相看的男人,会是谁?
总之,绝不可能是他这样的奴仆。
“念在初犯,出去沿着校场跑十圈,此事便罢了。”女帝的嗓音冷淡而威严,“去吧。”
“……是。”秦珏闭了闭眼,收敛起所有思绪,僵硬着身体退出营帐。
站在营帐外,被清凉的夜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身上还披着那件红色的披风。
守在门口的侍从看着他的眼神惊诧莫名,显然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
帐内传来女帝的传唤声,侍从匆匆进门,过不久才出来,唤人备水给女帝洗漱,又对秦珏道:“跟我来,我带你去住处。”
秦珏跟在那侍从身后走着,风吹散了多余的热度,他逐渐恢复往日的清醒理智。
他本不该如此失态,为何在她面前,他便失去了往日的分寸与冷静,变得那般被动混乱起来?
侍从这时出声道:“陛下吩咐往后你便随侍在侧,不得有非分之想,明日卯时陛下便要起身,你须得早一刻来营前等候。”
秦珏默然点头,应了一声是。
那侍从又道:“陛下罚你,令我监督,你去换一身衣裳,时候也不早了。”
秦珏自然不会反抗,跟着侍从来到一个小很多的营帐,这营帐不仅小,还塞了好几张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臭味。
侍从给秦珏拿了一身粗布衣裳,秦珏也不是没吃过苦的,面不改色换了,跟着侍从来到校场。
校场上还有些士兵在乘凉,或是练习武艺,天际一轮明月,洒下朦胧的清辉。
望着眼前一眼忘不到边的巨大场地,秦珏一句话也没说,抬脚便沿着铁丝围着的边缘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