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珊娜垂下脸，她背起双手。
在说出自己心底的疑惑后，她身体每处的肌肉都用力紧绷起，连她的手指也全都紧张地相互搅在一起，食指纠缠住拇指，无名指扣住中指，双手如同被胶水粘合。
嘴唇抿紧得发白，她屏息等待着她面前的银发少女开口。
在紧张中她期待着什么妄想能够落地，但理智又及时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接连攻歼。
到最后，她的大脑就只剩下空白，只能偷偷地用余光窥视银发少女。
苏珊娜欧洲人的体型衬托得银发亚裔少女越发柔弱，她纤弱的身型看起来真是脆弱又美好得不可思议，苏珊娜偷偷地比较了下，发现她似乎可以用一只手搂住少女的腰。
但是胜了体型，苏珊娜却在气势上被银发少女彻底击败了，纵使俯视也仿佛她是跪伏在少女面前。
就像是…苏珊娜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一个合适的比喻，但是她想了一圈，即使她没有额外信仰，也只能在此刻想到就像是神在高处垂视她等人类时的感觉。
无所谓一切外形的虚实，神座下皆是平等的低下。
她小心翼翼地偷看银发少女的脸，苏珊娜认为少女的外貌更是在证明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毕竟她也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还能有这样美丽的人，苏珊娜宁愿认为少女是落在人间的神明，也好过想她是与她一般的人类。
距离太近的话，苏珊娜会担心自己由心产生不该有的想法。
不过要她说的话，比起神明，苏珊娜还是喜欢用莎乐美来代称银发的女人。
她的老板卡莉斯托是被人称为饰演莎乐美最像的演员，她的成名剧作便是《莎乐美》。
作为助理，苏珊娜以旁观的视角看过无数场，即使不能算是专家，也能在讨论起莎乐美时复述出她的一生。
她在之前一直认为不会有谁比卡莉斯托更像莎乐美的人了，因为卡莉斯托在演出时仿佛就是「一朵绽放在风中的水仙花」。
但是，在见到了银发少女后，不需要比较，卡莉斯托的相似就成了劣质品，即使是卡莉斯托自己都无法违心再说出自己是莎乐美的话了。
谁能在莎乐美面前说自己是莎乐美？
他们从剧本中、从表演中、从话剧中知道莎乐美是希罗底的女儿，是犹太的公主，是爱慕先知乔卡南而不得的偏执疯狂者，可他们都忘了莎乐美不止是这些。
她还是美的化身，是被众人迷恋、为之癫狂倾倒的欲望代身，在爱慕者的口中，她是白玫瑰花的影子，也是会引致人失常的月亮。
——这说的正是银发少女啊！
恐怕世界上只有她、只有她才能被人称为欲望代身，或许连美本身都会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况且她的美貌高高在上，傲慢比犹太的公主还要夸张，除了她也不会有谁能有资格是莎乐美。
倒是少女自己厌恶着被赋予除本名之外的任何名字，替代品还被她认为是对自己的最大侮辱。
多么的…苏珊娜在心里哀叹，多么的令人恐惧。
她的美她的傲慢她的存在就会激起人对自我弱小的恐惧。
苏珊娜看清了自己就是普通的平凡人，却也开始惧怕起自己的平凡普通。
莎乐美啊，如同死亡的月轮，向爱慕者洒落致命的月华。爱慕她的军官在最终于绝望的爱中自尽，他无法忍受可望不可及的月亮在天空高挂。
那么，她呢？
大庭山茶，也就是银发少女，她这轮月亮引动潮汐变化，又有谁会精神失常，崩溃地只剩下疯狂？
苏珊娜的想法四处蔓延，就在她越想越偏激，相处的结论开始撕扯起她的神经时，她听见了神明的天籁——
“还没意识到吗？”
是大庭山茶在对苏珊娜的疑问进行回应。
她早就松开了搂住玛蒙，披着斗篷的婴儿站在贝尔肩膀上面无表情地旁观大庭山茶接下来要做的事。
只从表面看，连贝尔也不确定玛蒙是否是知道大庭山茶想要做的事，玛蒙的想法很少会表露在脸上。
可能幻术师都是这样，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
但是知道大庭山茶想做什么对贝尔来说也是无所谓的，就算大庭山茶叫这个女人来是为了杀了她，贝尔也会笑嘻嘻地帮忙把刀递过去，在鲜血溅出的时候给她鼓掌。
毕竟，她是王子看中的公、主、啊！
贝尔靠在墙上，抱起了胳膊，里侧的手向下垂，蹭着外套的边缘。
王子和公主站在同一阵线上才是童话故事里应该有的结局呐，蒙着斗篷黑漆漆的巫师和头发五颜六色的变态人妖，他们都是在结尾前就会被打败的反派，是不该值得在意的呢～嘻嘻嘻～
嘴边的弧度加深，他脸上挂着灿烂血腥的笑容，专注地注视大庭山茶一人。
而那边苏珊娜则在犹豫地问道：“意识到…什么？”
她该意识到什么吗…难道是她曾经和这位小姐见过？可是，这种程度的外貌的话，假如遇到她一定会有记忆啊…等等…这是要做什么？！
苏珊娜被大庭山茶突然靠近吓了一跳，她傻傻地看着大庭山茶的手落在她的头顶，又无意识遵从本能仰起脸，想要大庭山茶的手能够更加靠近她。
请让她能把那个，那个月亮落在水里的虚影打捞上来吧！
她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大庭山茶的手停在了苏珊娜面前半空中，她向前抬了抬手，浮空在苏珊娜的头顶。
她打了个响指，在看到苏珊娜的头顶没有异常的反应，大庭山茶的眼里骤然亮起。
她舔了舔嘴唇，翘起嘴角。
“当然是意识到…”
大庭山茶终于在她期待地注视中握住她的手，美丽到令人想要毁灭的脸上对着苏珊娜露出了一个柔和下来的明艳笑容。
“我很喜欢你的事实啊。”
这就是…灵魂的满足感吗？
苏珊娜颤了颤眼睫，还没能反应过大庭山茶的意思，旁观的贝尔则骤然收起笑容。
苏珊娜也在一瞬间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令她颤抖的阴冷杀意，仿佛下一秒贝尔就要在这随时会有人进来的走廊里杀了她。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苏珊娜意识到后剧烈地喘/息起来。
她的身体在恐惧中颤抖，心脏疾速释放收缩，苏珊娜下意识地深呼吸放缓紧张到紧绷的身体。
但是她的大脑又陷入了被精神操控的难题里。
大脑在听到大庭山茶的话后如同被浸在温热的水里，变得暖洋洋的，有些晦暗恶劣的想法顺着温暖的水想要从心里溜出来。
大脑和身体两相偏激的感受向不同的方向撕扯着她，苏珊娜站立在这，却误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梦里。
混淆模糊难以分辨，她现在究竟是在梦里盛满月华的井里，还是在被恐吓要被杀害的现实？
小腿发软，在苏珊娜险些跌倒之际，大庭山茶的手搭在了她的腰上，撑住了她。
…是现实吗…
两人因为这，近乎抱在了一起。
苏珊娜搂着大庭山茶柔软的身体，她甚至在这么近的距离里闻到了她身上那会令人意迷神乱的香气。
她起誓那绝非任何香水的气味，而是她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只是闻到苏珊娜就已经昏了头，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爱膨胀撑满。
她掉入了盛着虚影的水中。
这下四处都是月亮了。
苏珊娜喟叹地想。
苏珊娜承认她就是在死亡月亮下精神失常的可怜人——是幸福人才是，苏珊娜暗暗想道。
“你同意吗？”
大庭山茶的手搭在她的脸上，苏珊娜听见大庭山茶语调轻柔地询问她。
要她同意什么？
同意…吗？
她是会同意她——莎乐美所有的要求的吧…她会的吧，因为…
因为……
仿佛灵魂链接躯壳被用力地扯拽住，好像从高空坠落到深渊里，强烈的失重感立刻拉回她已经失去的理智。
月光重新洒落到了繁密枝叶间。
“还不行…”
她的本能替她脱口而出。
而后异变诞现。
苏珊娜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凝视眼前的奇异画面——
浅色枝桠穿破了深色淤泥，缠绕攀上了大庭山茶肩颈处的银发，在冲她扭动嫩芽。
她震惊地想要确认眼前并非做梦或是她的幻想，但一眨眼的功夫，枝桠和淤泥就都消失不见。
恍若刚才的一切都是她在剧烈情绪波动中产生的视觉错觉。
“那、那是幻觉吗？”
没人回应她。
大庭山茶在听到苏珊娜的拒绝就松开了她，笑意尽数退去，她果断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她满脸冷漠，金色的眼眸里不再能容下任何人的身影。
…就好像是，神明再次回到了属于她的神座，垂怜、偏爱都只不过是苏珊娜在炙热情感中扭曲了的错误记忆。
玛蒙不知道自己该是嗤笑还是装作没有察觉，苏珊娜的问题他就能够立刻解答，这让他喉咙间泛起一阵挠痒。
遏制住抓搔喉咙的举动，他安静地向下看向大庭山茶背到身后的手，毫不意外地发现她背起的手腕处泛起了如同被灼伤的红肿。
那是被那些枝桠触碰后留下的痕迹。
玛蒙他是知道的。
果然魔女使用的力量太过混乱阴暗，和自然力量是相互抵触，因此才会受伤…
玛蒙忽然想起了他曾经很久之前，见过大庭山茶用自然力量——
她的名号是「黑山羊魔女」吧？
魔女的名号通常是与她使用的力量派系有关，而大庭山茶也隐晦地曾经和他提到过她的力量来源与名号有关。
而黑山…那位伟大存在除去是受到诸多术士又或者魔女的信仰，还有信仰祂的极端自然信徒。
即使他由于某些原因不会去信仰祂，但是他仍然深刻地记得召唤祂的方式之一，便是需要在森林中献上纯净的死亡。
划重点，在森林中。
召唤的仪式常常与被召唤者息息相关，如此一来，也就是说祂的力量是包含自然。
那么，名号是黑山羊魔女的大庭山茶按理说是不应该会被苏珊娜的本能给伤到，可是为什么…
玛蒙颤了颤眼睫，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将幻术对准了她的伤口。
打住吧，他和她现在没有任何亲密关系，那理所应当他也没有义务去管她的任何事，包括关心担忧在内，都不属于他。
用幻术藏起她的伤口也只不过是单纯因为觉得伤口太丑陋在她身上，和他的审美相悖。
“现在是什么东西都觉得自己能对抗我了吗？”
摸挲着再度光滑无暇的手背，大庭山茶拉下脸，不高兴地下垂了嘴角。
“我讨厌他们这种不合时宜的本能，不过是信奉邪神的一群白痴而已。”
她侧头对玛蒙说道。
她清楚玛蒙清楚她的未尽之语，他的幻术已经告诉她这点了，这让她省下了很多和蠢人交谈浪费的时间。
玛蒙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什么。
不过大庭山茶看起来也没打算等他的回答，她任由贝尔握住她的手。大庭山茶斜睨了眼苏珊娜，金眸冷漠的眼神令苏珊娜感到了一阵的惶恐。
但现在，大庭山茶不会再去好言好语地安抚她。
短期内，有那些讨厌的本能在，她想得到的东西看来是没希望得到了。
但大庭山茶并非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不如愿过，被拒绝也只会增长她对此的掠夺心。
懒散地听苏珊娜慌乱的道歉，她拉长着调子道：“道歉可没什么用，想让我原谅你，就等你同意的时候，给——”大庭山茶停了下，看向向她走来的路斯利亚，“给路斯利亚打电话好了。”她说。
“那我该同意什么呢，小姐！”
苏珊娜急切地问道。
然后，她便看到了那将人的神志尽数掠尽的诡谲美貌。
“你是知道的，毕竟你是——，对吧？”
女人轻笑。
苏珊娜神情一点点地僵硬起来。
“哎呀，小山茶，你们在说什么呢～？”
刚走过来的路斯利亚好奇地问道。
“在说一些我和她之间的事情。”
大庭山茶转移了话题，她觉得无趣地撇开脸，“你结束了？我们走吧。”
没有了再想说话的心情，大庭山茶准备离开，苏珊娜忍不住地想要开口劝她再留一会，但在她开口前就被一道男声打断了。
“苏珊娜？”有些诧异。
苏珊娜抬眼看向男声的方向。
西服、黑发、怀里抱着一束花。
在看清男人的脸后，苏珊娜将脸上僵硬的神情收敛起来，她道出男人的身份：“尼诺先生。”拢了拢刚才散乱的碎发，她瞬间切换回助理该有的状态，一板一正地问道：“您是来找卡莉小姐的吗？”
“嗯，她在房间里吗？”
苏珊娜看了眼已经出来的路斯利亚，略微停顿了一下，道：“在的，但是卡莉小姐最近可能并不想见您。”
“我知道，我会和卡莉道歉，苏珊娜你…”
尼诺的话戛然而止，他瞳孔紧缩，连怀里的花从手臂的空隙间掉落都无法夺走他的注意力。
他原本只是余光扫过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大庭山茶，但是只是一眼，视线就紧紧地锁在了她的身上，难以再移开。
“莎、莎乐美…！”
他满脸恍惚地呢喃道。
苏珊娜则脸色一变，想起尼诺曾经做过的荒唐事，她快步上前转身面对尼诺，挡住了他看大庭山茶的视线。
“尼诺先生，您要送给卡莉小姐的花掉了。”
她隐晦地提醒男人和卡莉的关系，想要唤回他的理智，至少别再像个疯子一样扭曲着脸看着大庭山茶。
但是男人却听也没听她的话，而是重复地低声说着：
“你看到了吗，那就是莎乐美，真正的莎乐美……”
男人痴迷地凝望着大庭山茶，他的眼已经不能再离开她，他的精神找到了归宿。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只传说里的荆棘鸟，他终于找到了他渴望的莎乐美，他想上前握住少女的手，想虔诚地如同亲吻自己灵魂那般亲吻少女手心。
男人犹如一阵风一般魔怔地走向少女，始终懒散跟在大庭山茶身边的贝尔则笑嘻嘻地挡住了男人想要触碰大庭山茶的手，他一只手还掏在口袋里，嘴边的弧度咧得很高。
“不想丢了这只手，就乖乖地离王子的山茶远一点哦~”
“苏珊娜？”站在大庭山茶身前的路斯利亚笑着看向苏珊娜，但苏珊娜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笑意，“他是来找卡莉的话，就快点带他去啦，我们要走了哦。”
苏珊娜打了个哆嗦：“抱、抱歉！尼诺先生是卡莉小姐的朋友，他只是对剧情太过入迷，所，所以才会…我、我这就带他去找卡莉小姐！”
苏珊娜一直以来的直觉告诉她假如她再不拦住尼诺的话，她和尼诺今天可能至少会有一个人死在这。
他们的眼神里…都是认真的杀意！
她急急忙忙地用尽力气才把尼诺控制住，让他不能再做出什么冒犯大庭山茶的举动，苏珊娜目送着大庭山茶离开。
在看到她走到走廊的尽头后，苏珊娜松了口气。
这、这样就应该可以了吧？
这么想着，她看到了远处前方银发少女不带任何情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白色的灯光下，少女就像是白色玫瑰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