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员看清脖间的镰刀之时,或者说,在更早之前,当他被那位无法言明的存在孕育降生之时,他想起了遥远的记忆。
早已被遗忘的,属于他是人类的记忆。
但现在不是回忆的好时间。
少女轻柔的声音刚落下,店员颤抖地从恍惚中回过神。
“你、您——”
他只发出了短促的音节就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不只是声音,他的身体仿佛在深冬里呆了很久,僵持在那个动作中,无法、不敢、不能动弹分毫。
他颤巍地将视线向下移动,镰刀宽大的刀面敷了一层深色淤泥状的黏液。
他知道、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正因如此,他几乎连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充斥着颤抖的恐惧。
……他发出的那封邀请函——召唤来了怎样的怪物?
那令人战栗的,属于他主的气息。
啊啊。晦乱的、潜存于绝望中的黑暗。
拥有那恐怖惊人美貌的少女是否也和他一样,是主伟大的杰作——主孕育了黑暗,孕育了所有的绝望与希望,赞美祂,赞颂绝望混乱的终极而叛逆的魅孽之名!
他歪倒在地上,面上覆着潮红,嘴里念起了听不清的、似乎是祈祷词般的零碎字句。
大庭山茶将镰刀向后搭在肩膀上,看见男人因为不停低语嘴边留下的涎水,她嫌弃地踢开了他挡住前路的腿,灵巧地走近了男人不敢靠近的怪物。
她微微弯腰,看上去仿佛充满活力地冲那群怪物露出了笑容。
那些怪物在大庭山茶的身影出现时就停下了咀嚼,以距离最近的那只为首,它们看向了大庭山茶,动作很整齐,但这是个非常怪异的场面。
丑陋、狰狞的怪物,和只能用美丽形容的少女竟然能同时在这个世界存在,这真是最荒诞、最滑稽的事情。
而少女像是个真正的同龄普通女孩那样抱怨声也随之响起,和滴答作响的流水声、男人杂乱癫狂的祈祷声糅杂在同一环境里,这让场面更加怪异。
“完全不行啊——”少女说。
“医院里不小心让你们逃掉,那就放过你们,但是跑到这里来玩坏了我的玩具,这根本不是乖狗狗的行为。”
“要惩罚你们的叛逆才行呢。”
她煞有其事地说着。
狗这种生物,既然能够敏锐地感知到危险,面对强大的对手展现所有生物共有的求生本能,低下头摇尾巴来活下去。
那么,不听话的狗发生什么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毕竟——既然是狗,就要听话。
大庭山茶是如此认为的。
她抬起了镰刀。
然后,可能只是呼吸了一下。
那些鬣狗、那些怪物、那些面容狰狞的野兽,它们的头颅短暂地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间,而后迅速地跌落,溅起了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浑水。
那些头颅在地面滚了一圈,纷乱的毛发上沾满了深绿脓液和红浆水,又像是台球那样碰撞到一起又分开。
少女视线连停留都没有,她收起了镰刀,转身俯视跪倒的店员。
在她的身后,黑色的火焰开始燃烧,尸块、血肉、头颅,和那张邀请函一样的待遇,它们在烈火中扭曲了形状,逐渐缩成一团。
差不多该结束了。
今天这无聊的、连闹剧都不能称之为的——无趣之事。
“魔女大人——等一下!”
从进入这家店开始,就安静得如同陷入沉眠的白猫动起了身体。
它跑到了一扇被推出缝隙的门前,身后的尾巴弓起微微的弧度来回摆动着。
“我好像闻到了很香的——很美味的东西藏在里面……”
很美味的东西?
大庭山茶挥了挥手,火焰燃烧的灰烬仿佛活了起来般攀上门的把手,它们打开了那扇门。
怪物们的灰烬似乎也发现了那份大庭霖念念不忘的美味,在打开门后,它们攀在门后柜架的一角,缓缓向上蠕动。
而吸引它们和大庭霖的方向,……是密密麻麻、摆满货架的,透明的瓶子。
“……那是情感灵魂瓶。”灰烬在它脚下挣扎,大庭霖目不转睛地盯着瓶子说道。
少年少女的情感正是格外混乱的时期,最容易躁动不安,灵魂的形状起伏不定,剧烈的情绪不断积累,达到一个阈值就会将超出平衡的情感单独加工成单独的灵魂。
而情感灵魂瓶,就是将多余的情感从人体析出的工具,里面装满了人类或许能被称为一部分灵魂的东西。
黑山羊的信徒用巧克力店作伪装,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收集那些年轻人类的情感灵魂啊。
看着满货架的瓶子,大庭霖停顿了几秒,忽然道:“我闻到了……笹川京子和三浦春的味道。”
生气?并不是。
她只是有些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了的不爽。
她转过了身,那个废物的店员还保持在他之前的动作。
少女俯视着男人的脸,抬脚踩了上去。
“轮到你去死了。”少女的声音平淡。
锋利的嵌进人类薄弱的皮肤,但————
不是鲜血。
流出来的,不是鲜血。
黑色的黏液从男人翻卷的肌肉里缓慢地和镰刀上的液体相融,他的脖颈上忽然出现了清晰、完整的吉川线,与此同时,从他的面部浮起大片大片青紫色的斑纹。
那是男人的尸斑,他是个死人。
准确来说,是死而复生的……偶人。
死后的灵魂自愿将自我献给黑山羊,成为黑山羊的奴隶。
黑山羊将给予他们复生的恩赐——他们称为孕育。
只不过,稻草扎成的狗叫刍狗,木头制成的人偶叫木偶,那全部都是由这些黏液填充的空壳又该叫什么?
“是羊傀啊。”
大庭山茶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但她的眼眸里没有分毫笑意,金色的眼眸如无机质般没有情绪。
羊傀、信徒、黑山羊,还有雨女,这座城市真是缤纷多彩。
还有——那群狗。谁召唤了它们?谁穿越了时间,召唤了那群鬣狗?
男人的身体完全被秽泥吞噬,大庭山茶看回房间里的货架,她面无表情地向下移动视线。
原来在货架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座迷你的神像。
只有一只角的……诡异的类羊般的像。
她抬起了手指。
那些摆在货架上的瓶子被掀起的风从高处扯落,但地板上只有破碎的玻璃碎片,原本装在里面的液体仿佛在接触到空气就迅速蒸发。
有什么、被唤醒了。
祂睁开了眼。
从上面向下地看着。
门内房间的所有地方就像是失去了遮挡,密密麻麻的无数双眼睛,天花板、墙壁、地板,连最狭小的角落里都睁开了眼睛。
眼睛左右动了动,然后同时移动,盯向了大庭山茶。
祂闻到了祭品逸散的气味,祂误以为自己的子提前奉上了供奉。
于是降临了。
不可言说的,有着羊的称号的神。
大庭霖早在看见神像时就蜷缩成一团,它只能浑身颤抖。而在那些眼睛们睁开时,连抵抗的力气——勇气——都没有,就被强制拽回了客服空间,它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和嘴巴,仿佛只是神厩舍的三不猿雕塑。
但大庭山茶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怕的神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眼睛,然后轻笑了一声。
在她笑的那一瞬间,从门口的棱角处,燃起了——火焰。
那如黏液、沼泽一般的深色火焰黏着在门框上,看似缓慢却在眨眼间就蔓延到了门内的墙壁上。它在吞噬,犹如无数只聚集的虫群那样蠕动着吞噬那些眼睛。
不过,不一样了。和刚才的吞噬,是全然不同的,那种剧烈地跳动,变成了此时火焰的焰心不稳地晃动着,看上去很吃力地迟缓向前,随时都有要熄灭的可能。
空气发出了轻微的震动。
似乎有哪里吹来了一阵风,火焰重新热烈地跳动起来。
而大庭山茶则挑起眉,盯着发生震动的那处。
那里的、该说是空气,还是透明的、无形的那里荡起了一层层的涟漪。
“幻术师?”
就像是戏剧上演前要先揭开帷幕,那处空气荡起了一层层的涟漪,有人拉开了空气的帘幕。
那是一个少年,长相殊丽,手握着一把三叉戟的高挑少年。
他的发色是少见的靛色,而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
“我见过你。”
注视着少年的大庭山茶忽然这么说着。
“……”
“医院里。”大庭山茶说,“你救了三条凪。”
原来是这个见过吗?
“kufufufu……你也遇见过凪啊,那个可爱的孩子。”少年的眼里没有笑意,却发出了怪异的笑声。
“还有——你来过我的梦吗?”
少女的话让他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他们从未见过面,少年——六道骸短暂的人生里不需要深想就可以毫无犹豫地判断出这样的结论,但是非常奇妙,他感觉到了某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存在链接着两人。
那是某种,不需要被大脑记忆,而是更深地依托于灵魂,只有幻术师能够完成的契约。
所以他忽然说不出任何否定的话语。
“你是在邀请我吗,背弃信仰的魔女?”
“我没有信仰过那种东西。”大庭山茶随口否定他的称呼,她又说出了新的、令六道骸无法回应的话。
“你很眼熟——你应该认识我。”
六道骸忽然想起来了。
那天的梦里,站在王莲莲叶上的阿修罗赤脚走向了他。
“你不该忘记。”
当时梦中的阿修罗这样用塞壬之音如此诘问他。
他在离开梦时陷入了更深的梦境,以旁观者的视角观阅了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完整的世界被外力用无法形容的方式分割成兆亿的世界碎片,它们脆弱孤零,连六道骸一个观众的侵入都足以将它们毁灭,但又有某些力量的支撑着维持平衡。
他在那些观剧之中回忆起了那些不该铭记却也不该遗忘的过去,身为幻术师的精神在记忆洪流的冲击中也几近崩溃。
几百年前的大不列颠,拿着笔的文豪创造出了悲剧的概念,但他所看到的那些用悲剧形容太过苍白,只是称为痛苦的概括又太过轻描淡写,那是无数个献祭的羔羊,一次又一次的屠杀,直到羔羊的血肉被扭曲分割,再次拼接,被绝望染色,在原有的形状中诞生了一只怪物。
啊啊。在无数具自我的尸骸堆砌的尸山上,长着羊角的怪物睁开了眼——
那是何等绝望的记忆。
以至于他从梦中醒来后就刻意忘记了自己曾看到过的记忆。
但现在,他想起来了。
虽然只是一部分,但那远比六道轮回更为绝望和痛苦。
六道骸后退了一步,他想开口问她是不是想起来了——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话,所以才会再度来到并盛,想要结束一切。
可大庭山茶什么也没有做。
她只是站在原地,用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金眸望向了他,好像只是在等他的回答。
然后。
六道骸的身影不见了。
准确说,他逃掉了。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庭山茶,大脑因为回想起的记忆一片混乱,六道骸干脆地选择了离开。
等到、——等到他得到彭格列那个继承人的身体——等到那时候,再来面对她——再把那把钥匙还给她。
六道骸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