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元年间,江湖势力动荡,有强贼以奇门诡术,杀人于千里之外,远遁无踪,一时之间民怨四起。为了缉拿这些江湖上的奇门势力,刑部特设“御魔司”衙门,御魔司中的差役被称为“御衣卫”,穿御衣握奔雷刀,执捕牌专缉强贼,数年之间断了许多江湖上悬而未决的奇案……
雪未停,酒尚温。
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破旧的老街已被雪覆满了,巷道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却唯独摆着一张酒桌。
城中近日连发大案,夜间宵禁,白日里御魔司的御衣卫四处拿人,敢在此刻出来吃肉喝酒的人,必有几分本事。
桌上是一些下酒的小菜,青菜,脆笋,嫩腐,面有刀疤的老掌柜佝偻着腰,正在细心地炖煮腊汁老卤,火炉上,一口老卤汤微微沸腾,升腾起淼淼烟雾,锅中肉块翻腾,色香味俱全。
大周神捕柳絮斜倚在酒摊上,撇撇嘴:“还不说?”
作为大周刑部御魔司的掌牌千户,这些年铁面神捕柳絮的名头相当响亮。
他对面坐着一名愁容男子,面容消瘦,全神贯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碗,这愁容男子手指细长,白净,男人的手少有这般精致的,酒碗在他手中就像是活物,灵巧地转动,悠而消失不见,手掌一翻时,酒碗却斟满了酒。
这双手必定杀过人。
只有捉刀的手,才这般灵动。
愁容男子道:“我说了,你还是不会放过我,况且你早已知道答案。”
酒有些醉人了,柳絮手中的长刀拿捏不稳,仓啷露出半边刀身,他这御魔司的千户专门缉拿江湖上最令朝廷棘手的强贼。
对面坐着的男子,也的确是个强贼,还是金陵闻名的大盗,酒仙大盗醉无欲。
左手吟诗,右手杯酒,这醉无欲最嗜酒,最贪酒,将金陵城中富户的酒窖盗了个遍。他最出名的一次,是盗了宫中的御酒,还在宫墙之上提诗一首,将太初宫的金吾卫逗的团团转。
但这次他惹上了麻烦。
没有人喜欢麻烦,柳絮也不喜欢,这些江湖上的强人一向是御魔司最头疼的麻烦,上个月醉无欲又去宫中盗了一回御酒,而且这次死了人。
死的人还是宫中的金吾卫,天子的近卫,也就是说,醉无欲这次惹上了大麻烦,太初宫乃是天子行殿,他醉无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仅偷了酒,还杀了人……即便当今天子仁德,此事也不能善罢甘休。
“你何必杀了那金吾卫呢?”柳絮叹气。
“我没有杀他,他是中毒死的,我进入酒窖时,那金吾卫已经死了,有人要下毒谋害皇上。”醉无欲脸上的愁容更愁。
“哦?”柳絮手中的刀缓缓入鞘。
“可是宫女发现你时,你正在喂那金吾卫毒药。”
“我是在验尸,那人所中毒药极为猛烈,非是凡品,而且看到我的宫女也并非普通的宫女,三更半夜,一个小小宫女,恰好出现在地下酒窖中,这本身就非比寻常,不是么?”醉无欲将酒喝了一口,皱了皱眉,酒有些苦。
“你在宫中盗的御酒呢?”柳絮问。
醉无欲默然,缓缓从怀中摸出一瓶酒来,这酒以白玉瓷盛着,即便封着泥,依旧能嗅到淡淡香气。
“好酒啊!”柳絮食指大动,从醉无欲怀中将御酒抢了过来,摩挲了一下酒瓶,欣喜地启开了泥封。
酒气瞬间溢满了整个酒桌,就连老掌柜鼻翼都嗡动了一下,瞄了一眼柳絮手中的酒,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回忆神色,轻轻地摇头。
“你上次不是说要去宫中盗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么?葡萄美酒夜光杯,那酒喝了一次就忘不了……”柳絮端着酒瓶,轻轻一嗅,这酒香销魂不已,沁人心脾,不愧是宫中窖藏的御酒。
醉无欲一脸愁色:“那葡萄美酒数量稀少,天子都舍不得常喝,我去哪里给你盗。”
“你最近还好么……”犹豫片刻,醉无欲还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柳絮的手停住。
“你还认我这个兄弟?”他眼神古怪,眸光忽然灼热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醉无欲。
“认,还记得当年我们雁门关外沙场之上喝酒的场景么?”醉无欲抢过柳絮手中的御酒,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盅,有了酒,他脸上的愁容瞬间舒展,变成了笑意,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一位即将上阵的沙场老卒。
“记得,黄沙漫天,敌人乘夜袭营,狂风吹乱了亲卫,将军陷入乱军数重围箍,你我二人循着将军的血龙马嘶声杀入敌阵,乱军之中,你搭弓射中了敌酋首领,我和十八铁卫拼死才把将军背回,一晃,六年了……”
柳絮小声咕囔,眼神露出一丝伤感,他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他是一个念旧的人。
“将军嘉奖你我,知道我们好酒,将敌酋珍藏的葡萄美酒赐给我二人,葡萄美酒夜光杯,刀光剑影马嘶催……那真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酒。”醉无欲本想笑,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缓缓僵住,眉毛纠在了一起,酒入了愁肠,他本就满面愁容。
他将酒杯端起来,朝天敬了敬,倒在地上。
“这杯敬将军,他在九泉之下肯定很寂寞,没有我们陪他,再美的酒喝着也索然无味。”醉无欲唏嘘道。
“这些年来你一直躲着我,这次为何不跑了?”
“我知道跑不了,你是斥候出身,轻身功夫和寻人的本事远在我之上,再说,我这次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柳絮哦了一下,眸子严肃起来,正色问:“你是在寻找毒死将军的酒么?”
醉无欲脸上的愁容更愁了,他本是个美男子,脸上的愁色,为他平添了几分颓靡,他轻轻点点头。
雪又飘了起来。
这雪花似也感到了愁绪,落得很慢,很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没有一丝重量,就算雪花是从九重天阙中飞来的,它依旧会落在地上……人也如此。
醉无欲已经在江湖上飘了太久。
他累了,所以他不想再继续躲着,再说,他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将军的确是被人以毒酒毒死的。
而且是美酒,将军很好美酒,嗜酒如命,醉无欲也是如此,若不是将军贪杯,他或许也不会那么早死,这世上的酒很奇怪,越是鲜美的酒,就越毒。
据说毒死将军的酒,喝一杯无碍,喝两杯中毒,三杯之后,立毙。
“对,我是在找毒死将军的酒,当年将军饮了一坛故人所送的美酒,醉卧床榻而去……这些年来我盗遍了江湖上的美酒,总算是找到了那酒的出处。”
“哦,那酒是宫中的御酒?”
“不错,不仅是宫中的御酒,还是西域所贡的葡萄酒,可惜,我始终没有找到那酒是谁送给将军的,宫中的御酒,民间也多有藏私,每逢大日,天子都会赐酒,这些年来赐下的御酒足有数万坛,很难一一查明。”
醉无欲喟然长叹。
他身形修长健硕,轻轻叹气的时候,修长的手指在磕击桌面,音韵缓慢而有节奏,越听越让人心中焦躁,听到这声响,柳絮垂下眼睑,轻轻地拭了拭刀鞘上的雪花。
人果然都是会变的。
落雪轻盈如羽,下的越来越大了,筛筛落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忽然巷子口一阵狂风卷地,蓦地吹起了雪粒,风雪袭面的一刹那……醉无欲双眼寒光一闪,右手猛地一探拔出了柳絮的奔雷刀,唰地劈砍而出。
他这一刀,扭、转、劈、砍一气呵成,刀光约有丈余,飒飒映雪,卷起一道雪龙晕,瞬间将柳絮笼罩。
但柳絮速度更快。
他只是皱眉望着这刀光近身,在刀光臻于化境,绽放到璀璨的一刹那,柳絮右手抓起木凳扔出,和那雪龙晕撞在了一起。
砰地一声巨响,木凳和下方木桌瞬间被刀劲劈的四分五裂,地面都被这一刀斩出可怖刀痕,雪尘飞扬,惊的一边刀疤老掌柜昏昏欲睡的眼眸一闪,露出些许诧色,嘴中呢喃着古怪的话语。
柳絮脸色铁青,捏着刀鞘,冷眸盯着醉无欲,他咬牙:“你要逼我动手么?”
他很是痛苦地皱着眉,迟疑不定。
那木桌被这一刀劈成四五块,碎块当中,酒碗翻滚,烈酒汩汩倒了一地,将那厚雪融出一条缝来。
“可惜了好酒,以前你惜酒如命……你真的变了。”犹豫片刻,柳絮嘴唇动了动,纠结地看了醉无欲一眼,他右脚猛地在地上一蹬,手中刀鞘宛若龙奔虎咆,唰地一下带着一股劲风砍杀而下,将醉无欲身周三丈笼罩。
本该避无可避,但醉无欲的身法更加鬼魅,往后急推数步,闪身躲过。
“人都是会变的,不变的兄弟,已经死在战场了。”醉无欲愁容淡然,低哼一声,眸中露出狠辣神色,他右手持刀向前佯攻一刀,在柳絮闪躲的刹那,左手却悄然一闪,嗖嗖嗖三枚袖箭瞬间袭向柳絮面门。
柳絮不慌不忙,腰马下沉,修长身子宛若猛龙摆尾向后荡了一个圈,在他弯腰的瞬间,三枚绿光闪烁的袖箭飞出,从他脸颊上堪堪掠过。
虽有惊,但无险。
两人堪堪站定,一左一右冷厉对视,眸子中似有煞气碰撞,落雪飘飘落下,筛筛将他们发丝染成了银白色,惹的他们眯起了眼。
人在伤心的时候,眉头会不自觉皱起,眼眸微缩。
“不要逼我。”
柳絮咬了咬牙,身子后撤,轻轻在地上蹬了一步。
醉无欲则是向前侧了半步,面无表情。
二人之间似有无形气场相击,飞雪噗噗噗发出爆击声,卷向两边,在二人身周形成了一处无雪的战域。
“你早就想动手了吧,何必假惺惺的……”醉无欲愁脸一动,左手嗖嗖嗖又是三枚袖箭射出,但被柳絮一刀劈落,刀鞘电光四射。
这三枚袖箭劲道极强,震的柳絮手臂轻颤,他面色有些潮红,深吸一口气将肺腑紊乱的气息压下,眯着眼神色复杂地看向醉无欲。
醉无欲嘿然冷道:“好,好,好……你还记得你我救回将军那一晚么,漫天飞雪,落满弓刀,你我二人和十八铁卫护着将军一路冲杀,那雪和今日差不多。”
柳絮舔了舔嘴唇,眼中奇光闪烁:“我自然是记得……你说,你这一世将后背放心交给我,有我在,你后背不会中刀。”
醉无欲冷笑:“但是你已经对我出刀了。”
他愁脸有点狰狞,眸子闪烁:“今日有流沙搅风,大雪也和那晚很像,那晚将军的血龙马身中四十余矢,到营门口的时候血都流干了……你也想我流干血,死在你这专为朝廷捉贼的‘铁面神捕’刀下么?”
最后一句,尽是讥讽。
柳絮闻言眸子一滞,痛苦地捏紧了刀柄,捏的手指发白。
醉无欲见柳絮这模样,眼睛闪了闪,他左手迅捷一张,嗖,这次他从袖中射出一枚飞刀射向柳絮,这飞刀绝技,是当年在马上跟将军所学。他这飞刀极快极快,江湖上很多人都会飞刀,但少有人能够快到如此地步,他的飞刀曾救过很多老卒性命。
少有人知道,醉无欲在成为酒仙大盗前,本是浮屠军铁卫一员,曾在雁门关从戎十三载,为大周出生入死,身上落下八处创伤。
仅次于柳絮的九处……他二人,皆是浮屠军老卒。
“将军都已死了六年了,你还是没放下,难道你怀疑,将军所喝的毒酒,是出自宫中?”柳絮避过那飞刀喝问。
“将军行事光明磊落,对大周忠心耿耿,苍天可鉴,若是将军该死,他必定会风风光光的去,而不是这种方式……醉无欲,你愧对将军的信任。”柳絮低吼一声,犹如龙豹一般咆哮威风,带着一股雪浪而来,他身上的龙鱼服飒飒作响,将刀鞘在地上一点,乍看还在冲击,下一瞬他已经到了醉无欲跟前。
快、准、狠,霸道无匹,起势极快,柳絮的身影在醉无欲瞳孔中渐渐放大。
醉无欲眼眸一缩,下意识地举刀劈去,谁料柳絮的刀鞘好似知道醉无欲的想法似的,那刀劈下来的瞬间,柳絮右手若灵蛇翻身,将那刀鞘调转身子,仓啷一声竟将醉无欲劈来的刀裹入了刀鞘。
两人谁也不愿相让,一人捏着刀鞘,一人抓着刀柄,另一只手快速过招,打的砰砰作响,在电光火石之间已过了十几招,不分胜负。
见奈何不了柳絮,醉无欲愁脸闪过一丝挣扎,望了那刀疤老掌柜一眼,咬了咬脸颊上的咬肌喝道:“师兄,难道你准备袖手旁观么?”
柳絮放下了手中的刀,微微侧头看了看那刀疤老掌柜:“说的对,我们之间的恩怨,今日应该做个了断了,老掌柜的,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当年将军的贴身校尉浮屠手刘老刀吧?”
那刀疤老掌柜面色一动,嘴唇嗡动,什么也没说。
“我入军时间浅,十二岁时得蒙将军垂怜,从饥民堆中救出我一条小命,赏我一口饭吃,那时候我每天的心愿就是能在将军身边做一名贴身小卒,和将军一道沙场厮杀……”
柳絮似是想起了当年在军中的岁月,眼神有些恍惚,咧了咧嘴。
“最初我是做马倌儿养马,后来去当火头军,那时我曾在战场远远地看到过浮屠铁卫陪伴将军冲杀,大周第一猛将恶佛陀万里屠为将军掌纛,军师司马恒中军调度,您和浮屠铁卫拱卫在将军身侧,敌军正面冲杀了十几次,死去敌人流的血都成河了,将军的大纛却依旧飘扬……”
“战歇的时候我随着医匠去救人,看到几名浮屠铁卫浑身鲜血,铁塔一般怒眸持槊护着将军,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发现他们早都死去多时了,血流干身子已僵,兀自还握着长槊拱卫着将军,那时候您和铁卫老卒一个个给他们收尸,我骇的浑身发抖,腿软了软绵绵的瘫倒在地上,您还叫老卒把我搀起来呢……”
柳絮轻轻闭了闭眼,眼睑闪烁,语气有些发颤。
刀疤老掌柜眼睑动了动:“你那时瘦的像是猴,满脸血污,想不到现在已经成了御魔司的掌牌千户,后生可畏啊。”
“我那时候就在想,以后我一定要成为一名浮屠铁卫,陪在将军身边寸步不离,为他挡枪挡箭,遮风避雨,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能拿鬼头刀上阵了,我不停的杀,不停的冲,冲在战场的最前面,终于……十六岁的时候,我成了浮屠铁卫。”
柳絮勉强露出一丝笑。
大周浮屠军天下闻名,宗岳将军更是有宗阎王之称,自浮屠军成立起大战小战打了不下五百场,每一场都是血战,死在战场上的浮屠军据说有二十万人,能成为浮屠军中保卫将军的浮屠铁卫,需在尸山血海中淌几个来回?
十六岁的浮屠铁卫,怕是沙场上人见人畏的索命鬼见愁吧。
他这般徐徐说出口来时,那刀疤老掌柜和醉无欲两人的面色越来越古怪。
他们也曾是捉刀人。
只有刀客最懂刀,也只有刀最惜刀客。
“可惜那时您已经不在浮屠铁卫中了,我听说您负了伤,将军强行将您谴回家侍奉老母,将军在军中时喜欢吃老卤,我后来有幸吃到过一回,和您做的味道差不离,配上您为将军酿的‘烧刀喉’,就更香了……”柳絮又露出一丝笑。
那沉默不语,孑然而立的刀疤老掌柜,身上没有一片落雪,雪花从他身周轻飘飘避开,他眼观鼻,鼻观心,垂眸盯着脚底,眼睑一动不动,眼角却缓缓落下一滴浑浊老泪。
“将军当年有交代,浮屠军老卒,手足相残者,斩……”
刀疤老掌柜声音沙哑,缓缓地说出一句话来,他口中气雾氤氲,脸颊有些扭曲,那刀疤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
“是时候了……”
他苦涩叹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