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地的碎玻璃,沙发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秃头的男人,满脸通红,喘着粗气,乜斜着醉眼看向铠伊。凌乱的茶几上摆着一瓶酒和一盘简单的咸菜,旁边的橱子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地上的碎玻璃大概就是橱门上的穿衣镜,露出了里面塞得满满登登的被褥衣物。
屋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儿,仿佛是混杂着的酒味儿、煤烟味儿、中药味儿,还有淡淡的尿骚味儿。一侧的卧室门大开,床上躺着一个人,那大概就是若薇的妈妈吧。
铠伊暗自心惊,没想到若薇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生活,并且还能保持那么优秀的成绩。一时充满同情和心疼地去拉若薇的手,轻声说道:“你妈妈病了,我来看看她,你没事吧?”
若薇一直低着头,避开了铠伊的手,只是使劲用手擦拭眼泪,可那眼泪仿佛擦不干,一直不停地涌出。铠伊从包里拿出一包面巾纸,递在她手里,并抽出一张帮她擦。
若薇别开脸,用纸张遮住了眼睛,只露出哭得有些红肿的脸颊和嘴唇,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铠伊没有向沙发上那位醉鬼打招呼,因为她看那眼神不但凶恶,还有些不怀好意。她拉着若薇来到卧室,把水果放在床头边的地上,因为床头柜上摆满了药和杯盏。
若薇妈妈头发剪得短短的,因为卧床,凌乱不堪。她的脸又黑又肿,裸露的脚踝也肿涨得吓人,浑身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儿。
她的神智大概是清醒的,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像铠伊嗫喏着:“你是薇薇的同学吧?我们薇薇命苦啊,我这病看不好啦,外面那老不死的要卖我女儿,他赌博,喝酒,把这个家都要败光了,我们薇薇命苦啊!”
“妈,你说什么呢!”若薇厉声制止妈妈。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玻璃片直飞溅到卧室门上,又落在地上,滴溜溜打着转,带着酒气,一直钻到床底下去。
那是酒杯,铠伊心惊肉跳地猜测。
“你走吧!”若薇低着头催促铠伊。
“那你呢?”铠伊问道。
“我还要照顾我妈妈。”
铠伊说不出话来,她万没想到若薇家里竟然是这种情况,情急之下脑袋里乱纷纷的,只想着该如何把若薇解救出去。可是床上的病人却不能没人照顾,忽然想起来包里有妈妈给自己买电脑的八千块钱,又怕若薇推辞,于是趁她不注意,悄悄地把钱塞进了她母亲的枕头下面。
“去医院吧!”在门口,铠伊向若薇提议。
若薇依然深深地低着头。
“把妈妈送去医院,可以找个护工,现在高三了,你旷课不太好,我把笔记做好带给你,功课还是不能落下。”铠伊用手去拉若薇的手,被她缩了回去,铠伊看到那手背上有几块淤紫。
“你走吧,以后不要到我家来,也不要跟同学乱说,我们家的事,你也不用操心。”一直沉默的若薇忽然说到,一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冒着单寒的光,令铠伊很是心惊,这不是若薇平时的样子。
楼下的老太太还没有散去,看到铠伊下来一个个带着询问的眼神。那个绿衬衫的直接问道:“老冯家的媳妇还好吧?那个醉鬼是不是还在喝酒?”
铠伊不知该如何回答,尴尬地笑了笑,快步离去。
在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公交车开往市区的繁华处,路灯也渐渐明亮起来。刚才的一幕,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
若薇的话一直在铠伊的脑中萦绕,还有那双盈满恨意的眼神。
第二天,若薇的位置仍然是空的,老师也没有过问。铠伊看着空位,想起那个醉醺醺的秃头男人,就感到不寒而栗,她真的没想到勤奋努力的若薇居然生活在那样一个贫困的家庭,有那样一个可怕的父亲。铠伊脑袋里闪过电视上各种家暴的镜头,若薇那么柔弱,妈妈又生病,她会不会被父亲打死?不行,得想办法帮帮她。
铠伊为如何帮助若薇想破了脑袋,整节英语课都有点神不守舍。后来意识到当务之急让若薇的母亲能得到医治,让若薇能重返课堂,至于那个酒鬼加赌棍的父亲,暂时没有办法。
自己刚刚把买电脑的钱给了若薇,再用什么理由给妈妈要钱呢?早知道若薇这么困难,自己平时就不该乱花钱,铠伊懊恼着。下课的时候宋清明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说:“学霸上课也走神啊,你给我讲讲老师布置的英语作业是什么?”
铠伊给他一个后背,趴在桌上不理他。
“跟我说说,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看看是不是能帮助你,哥哥我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点子宋。”宋清明的话痨发作起来喋喋不休。
铠伊感到脑仁都疼了,转过脸认真对他提出最后警告:“你闭嘴,别烦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宋清明悻悻地,小声叽咕:“不识好人心。”便真的闭了嘴。
要不要告诉老师呢,班主任那么喜欢若薇,一定会想办法帮助她的。铠伊想到这里,为自己的机灵产生了几分自豪感。继而就是数学课,铠伊想着等到下课就立马告诉班主任,让他想想办法尽快让若薇回来上课。
她把笔记整理的清晰易懂,等着若薇回来补课时用。下课铃一响,老师合上讲义的刹那,铠伊也从桌位上弹了起来。飞快地从后门冲出去,朝前门出来的班主任追过去。
班主任皱着眉头听铠伊说完,点点头,说:“你先回去上课,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你这次期中考试退了三个名次,若薇超了你三分,你要努努力了。”
铠伊的脑袋点的鸡啄米一样,她没想到班主任会答应得这么痛快,顿时觉得一向不苟言笑的老班散发出圣母的光辉。
她乐颠颠地跑回教室,坐在桌位上长舒一口气。宋清明看她忽悲忽喜阴晴不定不定的模样,虽然一脑门儿的问号,愣是没敢问。
中午去吃饭,宋清明急匆匆跑去排队买红烧肉,铠伊自己慢吞吞地朝食堂走。在楼梯口,遇到了前天那几个被加了料的女生,其中那个穿红色体恤的挡住铠伊。一脸不屑地说:“真是个不要脸的妖精,校内校外通吃啊,略施手段就能让宋清明为你屁颠屁颠的跑前跑后,你那些套路别以为别人不懂,你不就是会放骚么,骚狐狸!”她像个粗俗的妇人那样咒骂着。
“让开!”铠伊克制着愤怒说道。
“宋清明有什么了不起,他充其量就是个跑堂的,姐很快就会让你们这对狗男女跪地求饶!”那女生倨傲地扬起下巴,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然后转身离去。
另外几个同伙也跟在后面或冲着铠伊“呸”一声,或学着红体恤女生哼一声,还有个胖的使劲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趾高气扬地离去,身上的肉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铠伊在一些人的窃喜声中来到二楼的高三餐厅,宋清明早已等得不耐烦,远远地站起来朝铠伊招手。
他瞅了瞅铠伊的脸色,问怎么这么慢,是不是又有人找你麻烦。铠伊为了减少麻烦,就摇头说没有,眼角瞥到几个女生在靠窗的位置往这边看。
糖醋排骨似乎做的咸了,吃在嘴里失去了往日的滋味,铠伊勉强吃了两块就吃不下了,一双筷子在青菜里面扒拉几下,索性放下了筷子。
宋清明伸手摸铠伊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疑惑地说:“没发烧啊,胃口这么不好?”
铠伊侧着身子往后躲,一边说:“你以后只说话不动手行不行,别人看见会乱说话的。”
“知道了知道。”宋清明两手做出求饶状。
下午的自习课,照样雪片样的卷子飘到了每个人的桌子上,还没来得及哀叹,班主任抱了个箱子走上讲台。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体育老师的母亲患淋巴癌时募捐用的箱子。
他把箱子摆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简洁明了地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咱们班冯若薇同学家庭贫困,母亲又不幸患了尿毒症,因为经济困难而延误入院治疗,眼下需要做透析,下一步还可能要换肾,我已经向学校提出给予冯若薇同学以救助,咱们班的同学要起个带头作用,也好让冯若薇的母亲先住进医院。”
“她家不是很有钱吗,怎么她妈病了还住不起医院?”
“是啊,她不是说她爸爸在矿物总局上班吗,那可是个肥差啊,不差钱啊!”
“她妈那单位也不错啊,交运集团,会计呢?”
“是啊,单位拨一点钱就够了,再说不是有医保吗,是啊?”
“她家难道还差咱们这穷学生的几个钱吗?我就有这个月的饭费,多了我妈可不给我的。”
班级里顿时议论纷纷,一片诧异。
班主任敲了敲讲台,说:“个人随意,量力而行,到了发扬你们助人为乐的精神的时候了,一个个那么多意见干吗?冯若薇同学学习刻苦努力,很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她有了困难,我们给以帮助,她会感激大家的。”八壹中文網
“那可未必!”宋清明撇着嘴说,铠伊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后站起来,第一个走向讲台,掏出五千块放了进去,那是昨天晚上跟妈妈软磨硬泡撒谎说要报英语辅导课给的钱。
同学们顿时哗然,老师也慷慨激昂地表扬了铠伊。
铠伊回到座位坐下,听到侧前方位置的许嘉怡小声说道:“谁知道哪儿来的钱,又不是自己挣的,有什么好炫耀的,得瑟!”
宋清明立马大声说:“许嘉怡,你给我得瑟一个看看,你上去炫耀一下让大家看看。”
许嘉怡狠狠地白了宋清明一眼,把课本猛地摔打在桌上。起身朝讲台走去,从兜里摸出一百块放进箱子里,走下讲台冲着宋清明说:“我才不会拿别人的钱打肿脸充胖子。”
“切!”宋清明一脸的不屑。
募捐还算顺利,占用了大家半小时时间,一共捐了一万二千多,老师指派班长和一位生活委员和自己同去冯若薇家送捐款,顺便探望。因为铠伊知道住址,也让她一起去。
好不容易盼到下午放学,铠伊就和班主任和另外两位班干部一起出发了。和那天相同的路线,把两位班干部走的不停地问:“还有多远?”铠伊不停地安慰两人,“快到了,就在前面。”后来班主任都忍不住笑了,这个快到了究竟有多远。
几个人来到小区,两个班干部首先就惊呆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跟着铠伊走近墙面斑驳的单元楼梯口,往上张望了片刻之后,迟疑地跟在铠伊后面爬上楼梯,三个人气喘吁吁地来到五楼,铠伊便去敲门。
开门的是若薇,她吃惊地看着铠伊和身后的两位班干部,说道:“我不是不让你来了么?”
“若薇同学,我们都来了,难道不让我们进去坐坐么?”班主任最后一个爬上来。若薇听到老师的声音,只好打开门让几个人进去。
尽管在楼梯口有了心理准备,两位班干部还是一脸愣怔,明显被屋内的环境给震撼了,捧着捐款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若薇脸色涨得通红,想让老师坐到沙发上,上面铺的垫子破了许多洞。想给老师和同学倒水,杯子大概被醉鬼父亲摔没了,除了母亲床头喝药的一个瓷杯竟然再找不到一个杯子。也许是她母亲的病的缘故,屋内的尿骚味儿更加浓郁了。她站在那里,搓着衣角,困窘不已。
铠伊看出若薇对几个人的突然到来有些无措,后悔自己没有打电话提前通知她,便悄悄问她:“我昨天买的水果呢?给老师和同学洗一个吃。”她方才恍然大悟,急忙去拿水果去洗。
班主任大概也看出了若薇的窘迫,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走进卧室说:“这就是若薇妈妈吧?您感觉怎么样,我代表若薇的同学和老师来探望您,希望您早日康复。”
若薇妈妈虚弱地摆摆手,用一种细微得声音唠叨:“老师您费心了,我们家薇薇命苦啊,我这病拖累了她了,那个老不死的又去赌了,他翻走了我枕头底下的钱,大早就走了,赌输了,又要喝醉酒打骂我们家薇薇,对了,那些钱就是昨天这闺女放在我枕头底下的。”她伸出来一只枯瘦黧黑的手伸向铠伊。
“闺女,谢谢你的好心,你昨天不该把钱放在枕头底下,应该给我们薇薇藏起来,那老不死的家里有根针也得拿出去赌。”若薇妈妈大概说累了,张着嘴不停喘气。
大家转脸,看见若薇站在门口低垂着头,手里拿着洗好的几个苹果。
班主任听到这些话皱起眉头,想了想对若薇说:“这些钱是咱们班里的同学凑的,先把你妈妈送进医院治病,剩下的学校会组织一次大型募捐,你不要担心,先给你妈治病再说。”
有两滴泪落在若薇的手背上、洗好的苹果上。铠伊心里疼起来,想往前抱一抱若薇表示安慰,忽然听到若薇声如蚊蚋地说道:“老师,不要让学校募捐,我们会想别的办法的,不要让学校给我募捐。”
班主任以为若薇是怕麻烦学校,是因为客气而拒绝。就拍拍若薇的肩膀说:“这些你不要管了,照顾好你妈妈就行了,有什么别的困难尽管提出,我们大家会给你想办法解决,功课的事儿,到时候我安排别的老师给你补。”
苹果沾染了眼泪,若薇重新拿去洗,铠伊跟过去帮忙,顺便想安慰一下好朋友。
厨房里大概是经过若薇收拾,除了那些残缺不全的碗盘有碍观瞻,东西倒是摆放整齐。铠伊随手拿过一个看起来好一些的盘子,用手端着准备接若薇洗好的苹果,谁知被若薇劈手夺过放在一边。
她用异常冷漠的眼神看着铠伊,低声说道:“你是故意的对么?你为什么要告诉老师和同学?我不是说过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也不让你到学校乱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