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运,火车站的人熙熙攘攘,铠伊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高崎。
列车启动,铠伊趴在窗口看着高崎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他孤单的身影,铠伊满心的伤感与不忍,之前问他回不回天津过年,他默默地抽着烟,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用有些沉闷而又坚决的语气回道:“不回去。”那张苍白清瘦的脸上似乎凝了一层冰冷的霜。
寒假前的一个晚上,凯伊和高崎去看奶奶。老太太问他在哪里过年,他回答说回天津。奶奶哦了一声,一双手摸索着在身边的针线筐里找着什么,凯伊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失望和落寞。
后来,铠伊问他:“既然你不回天津,那为什么不跟奶奶在一起过年,她平时一个人那么孤单。”
高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懂,有时候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看着他有些阴沉的脸色,铠伊没有再劝她。想到高崎每次去看奶奶他总是尽量趁天黑的时候才登门,而且避开那些曾经熟悉的人,知道他介意别人的眼光和对他身份的议论,而再也不能从容地面对这份曾经的亲情,甚至不能再堂而皇之地出入那个家。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忽然发现自己的至亲忽然更换了,而自己还是不光彩的私生子,他心里到底承受了多重的压力?
有时候事情就那么奇怪,我们可以对陌生人好,也可以和陌生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可对从小养育过我们的人,因为血缘关系的变化,就变得还不如陌生人之间建立的关系亲密随意。
他是孤单的,在他抱着铠伊,说“我会想你!”时,语调里的落寞是那么让人酸涩,铠伊的眼睛有些湿润。高崎的孤单是对家庭的疏离,可能还夹杂着对母亲的怨念。
看着窗外一瞬即逝的景色,想起入学时是三个人一起的,而此时回去只剩了自己一个人。
宋清明也说有事情没忙完,要迟两天回去,具体什么事情,他没说,铠伊猜他也是在挣学费。宋清明起码还有母亲,还有表姐王璐颖,王璐颖最可怜,但她幸好还有和她亲近的表弟宋清明和姑母。
而若薇呢,她失去了母亲,又那样一个父亲,孤孤单单无家可归,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校园中过一个新年。
当时铠伊竭力劝说,让若薇和自己回家过年,可她却坚持留下,说春节做家教的大学生稀缺,可以趁机多赚些钱。
铠伊回家的激动心情慢慢被一种愁绪侵占了。她靠在窗口,思念高崎,惦记若薇,也担忧孤苦伶仃的老太太。
铠伊回到齐都,看到父亲韩卫东已经在站台等侯,远远地看到女儿就使劲招手。铠伊看到父亲的一刹那心情才忽然有些明媚起来,她提着行李加快脚步小跑过来,小半年不见,爸爸的白发好像多了起来,神色也有些憔悴。铠伊扑到他怀里亲昵地蹭了蹭,说:“爸爸,你想我了没?”
韩卫东笑女儿:“都多大了?大学生了还撒娇,看人家笑话你!”
“哼,”铠伊皱起鼻子做鬼脸,“我妈呢?”
“你妈今天一早就起来忙活,买了排骨和牛肉,在家给你做好吃的呢!”韩卫东接过铠伊手中的行李,笑着对女儿说。但铠伊觉得父亲的笑容里面透着疲惫。
父亲接过铠伊的行李,走出站台,铠伊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面的事,坐进车子里,发现里面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
“爸,你又抽烟了?”铠伊皱起眉毛,“您忘了医生的话么?”
“嗯,就抽了一根!”韩卫东对着女儿笑了笑。
“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铠伊问道。
“没什么事!”父亲轻描淡写地答道,“厂子出了点小问题!”
“出了什么问题?爸爸,你应该告诉我,我现在已经成年人了。”铠伊对父亲总把她当孩子敷衍的态度不满,她觉得父亲有事瞒着她。
“厂子被人举报,暂时有点小麻烦,正在解决!”父亲拍了拍女儿,他也许怕铠伊担心,不愿多说,口气也故作轻松。但是铠伊从父亲的神色看出,事情大概没那么简单。企业被人举报,以前也有过,大都是同行相忌,恶意竞争。无非就是交一些罚款,改正一下违规的地方,父亲也处理过几次这样的事情。
少了自己,家里似乎也有点冷清。妈妈正在厨房忙碌,听见铠伊回来,急忙放下手中的菜迎出来。见女儿的气色比之前不差,才放下心来,一边帮铠伊放东西一边问东问西,铠伊从包里拎出一个礼盒,说:“妈,我给你买的羊绒大衣,快试试合不合身。”
妈妈愣了一下,嗔怪:“又乱花钱,以后不要给我买衣服,我衣服太多了,不便宜吧?”她瞅着高档的礼盒包装问。
铠伊发笑,母亲是最喜欢时装的,居然有嫌衣服多的时候。
说着,铠伊把浅咖色的大衣往妈妈身上套,拉这妈妈到镜子前去欣赏。忽然闻到一股糊味儿,“什么东西糊了?”韩卫东问。
“坏了,我的牛肉!”妈妈忽然想起厨房里的红烧牛肉,把衣服往铠伊怀里一塞,转身跑进厨房。铠伊跟过去,见妈妈吹着气把砂锅端下来,嘴里埋怨着,“偏要我试衣服,给忘了吧。”
铠伊倚在厨房门上笑,说:“妈妈从来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今天这是怎么了?看见我就神不守舍了。”
“这孩子,还笑,糊了我看你吃什么,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等会儿吃饭。”妈妈赶她,铠伊只好把衣服放在沙发上,拿好换洗衣服去洗澡。
铠伊磨磨蹭蹭地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发现父母坐在沙发上正低声在说什么事情,神情严肃,一向豁达乐观的妈妈的脸上带着少见的愁容。看见铠伊出来,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催她快收拾完过来吃饭。
晚饭一如既往地丰盛,两个人不停地往铠伊碗里夹菜,父亲自己却吃得很少,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后就匆匆出去了。
铠伊总觉得家里出了什么事,就问妈妈,答案也和爸爸一样,厂里出了点小麻烦,让铠伊安心学习,有爸爸呢,不用管家里的事。
晚上,高崎发来信息,问铠伊好不好,有没有想他。铠伊躺在床上给他回信息,满心的甜蜜幸福,家里那种不太寻常的氛围很快就被高崎的信息冲淡了。
接下来的几天,爸爸似乎忙了许多,整天不在家,有时候回来也是坐在书房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有几次铠伊半夜起来去厕所,还看到他房间的灯仍然亮着。
无论铠伊怎么问,父母都好像统一了口径似的,只说没什么大问题,让铠伊好好学习。
将近春节的一天,宋清明给铠伊打电话,说自己回来了,要请她和表姐王璐颖一起吃饭。铠伊也正对那个遭遇家庭变故,身世可怜的女孩子充满挂念,就答应一会儿就到。
接连几天北风,天气干冷,街上偶然有几声鞭炮声响起,空气里淡淡的火药味儿提示着快要过年了。
铠伊穿一件白色的过膝加厚羽绒服,后背是一个大嘴巴的猴子,戴着口罩,穿一双新款的红色ugg雪地靴,浑身上下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宋清明说的地方离家不是太近,需要中途倒一趟公交车。
铠伊坐在车上,浏览着窗外熟悉的街道,猜测王璐颖的病大概是轻了吧,不然宋清明怎么会带她一起出来吃饭。
在换乘的时候,铠伊在站牌看到路对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穿一件淡紫色的羽绒服,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毛线帽子,“若薇,”铠伊远远地叫她一声,却看见她上了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走了。
她不是说不回来么?难道是自己认错了?铠伊有些疑惑。她拿出手机找到若薇名为“薇薇安”的微信号,发了一个信息,“若薇,你回齐都了么?刚才看到一个穿紫色衣服的,特别像你。”
直到下了公交车,她也没有回复。
宋清明定的是一间私房菜馆,隐藏在运河边仿古街的一条胡同里,他正在路口等待铠伊。
一两个月不见,宋清明好像变了些,蓝色的棉服敞开着,里面是一件细格子的衬衫,还打了领带,举手投足间多了些成熟稳重。
“你不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觉得不暖和的铠伊问他。
“保暖,还有毛衣。”他敞了敞自己的大衣,指着里面说道。
“再戴个金丝框眼镜就像个奸商,”铠伊瞅着他的脸说道。
“过两天我就买一副。”他装模作样的整了整衣领,还是原来的德行。宋清明表情轻松,仿佛回到了齐都就又回到了从前,没有季风,也没有了两个人之间的疏离,一切都没有变。但铠伊的内心已被高崎全部占据,她偷偷地快乐着,甜蜜着,大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芒。
“你表姐怎么样了?”铠伊问。
“三姐把她照顾得很好,经常开导她,医生已经让停了药,说再观察一段时间,病情不反复就基本没事了,今天就是她说想见你。”说起表姐,他脸上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嬉皮。
他领着铠伊走进一座精巧的院落,布置着假山流水,枝繁叶茂的仿真大树,和外面的天寒地冻比起来,显得春意盎然。
在西面的一间厢房,推开门,屋里暖融融的,王璐颖站了起来。她仿佛比原来稍微胖了一些,原来消瘦的两颊丰润了一些,柳眉杏眼,嘴唇红润,穿一件嫩黄色的毛衫,脸上去掉了浓妆,是一个五官非常清秀漂亮的女孩儿,铠伊走过去,两个人像久别重逢的朋友的那样抱了抱。
“真好,”她说,脸上带着有些羡慕的微笑,“你们能在一所学校上学。”
王璐颖的话让铠伊的心疼了一下,她本来也应该和自己一样,现在也是从大学回来过寒假。也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收获知识,甚至和自己一样,拥有一个男朋友,和一份幸福甜蜜的爱情。
“你可以去复读,三姐说她想想办法。”宋清明忽然说到,“不要计较那么多,努力一年,大学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对啊,也报考天都的大学,到时候我们会经常见面!”铠伊为宋清明的主意感到兴奋起来,这样王璐颖可以重新开始一切,追求她应该有的人生,也能免除宋清明的后顾之忧。她大眼睛熠熠生辉,热切地鼓动王璐颖:“我怎么没想到,以你的底子,努努力就能考入重点大学。”
王璐颖面上的笑容有些落寞,低下头,轻轻地摇了摇。
铠伊还想再劝说她,看到宋清明使眼色制止,只好把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