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而居的无名村庄安稳地收获了他们半年来的作物。
风调雨顺的时候总是能吃饱肚子的。
离着村子不足百米的山坡上是伐竹翁的竹舍,现在则寄居着莫茗与辉夜二人。
大抵是因为这孩子的来路不明,从一开始莫茗就留了个心眼。
如今半年的相处把某些疑惑放大了。
如果说这孩子是因为天分与记忆力过人才能将自己只教了一遍的五十音和片假名记得丝毫不差,那么小辉夜突然就开始说着一口流利的敬语,则无从解释了。
莫茗本人对敬语那繁琐的称谓和助词是很苦手的,所以反而在这方面格外留心了一下。
虽然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女孩想必隐瞒了一些事情。
人们说小孩子天真无邪,就是因为他们并未经历世事,一方面没有失去棱角而被打磨的圆滑世故,另一方面则是他们的为人处事尚未形成自己的风格。
但这被莫茗唤作辉夜的女孩,自入秋以来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或许这么说有失偏颇,辉夜在莫茗印象里并没有固定的印象,仿佛一直都在变。与抚养了十几年子女的普通父母那种「孩子一眨眼就那么大了」的感慨相比,仅用了半年就从婴孩出落成大小姐模样的少女,给莫茗十分诡异又难以言喻的感觉。
自秋季开始,辉夜的身高似乎不再像先前那样快速地成长了。
伴之而来的,则是突然出现的某种沉静气质、那迷一样的贵族语调,以及偶尔审视地看着莫茗的视线。
莫茗自然考虑了各种离奇的可能性。毕竟有他自身经历作以参考,或许这少女同样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吧。
秋日的午后,莫茗在给辉夜洗头。
比起有些刺鼻气味的皂荚,村中的药农老头自山中摘回来的木槿叶则属于洗发的高级货了。
将叶子撕碎用纱布包起来泡在热水里来回搓,产生的细腻丰富的泡沫就如同后世的洗发水般,带着淡淡的清香。
这些都不是事,问题在于……
“你都多大了,洗头这种事自己可以办好的吧?”莫茗一边叹息着一边轻轻搓着头发。
平日与莫茗的言谈中丝毫不落下风的少女,在行动力上却意外的低,似乎什么活也不愿意干。
当然洗澡这种事总不好麻烦莫茗,但也有仅是洗头发的时候,这时自不会忘了某个苦力爹。
此刻微微弯着腰,笼着蓄了半年的长发,听着耳旁给自己洗着头发的莫茗无奈的语气,丝毫不觉得尴尬地笑着:“私多大了?私才半岁而已啊,半岁的孩子不会自己洗头难道很稀奇吗?”
“不觉得你的头发长的太快了吗?”
半年时间头发不可能会长到这么长,但莫茗想说的并不只是头发的生长速度。
比起头发,难道就没发觉你自己的身体长的太快了吗?
“咦?快吗?别人家的孩子不都是这种成长速度的吗?”少女毫无所觉,用无辜且略带疑惑的语气回答着。
信了你的邪。
如果换做是那个伐竹老头,说不定就被这孩子的一番话唬住,以为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作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油条,莫茗的眼力与村民自是不能同日而语。
两人间针对这一问题的对话,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一开始女孩的真正毫无所觉,到秋日之后不动声色却开始打马虎眼的变化,他虽未点破,却都看在眼里。
“总而言之洗头这种事给我自己来啊!”
到最后也依然是不了了之。
只是,在他审视着少女的时候,其自身也同样在被审视着。
莫茗起身,将木盆拿出去将水倒掉,换上一盆之前烧好的热水拿回房内。
取过木槿叶包搓着泡沫。
一旁的辉夜整理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一边透过发丝,打量着这个穿着麻布衣服的男子。
“老爹,你似乎并非是奈良人吧?”
“自然不是,奈良盆地这边我一点都不熟。”
“那是来自哪里呢?”
“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本打算说遥远的东方,但想了想,这种回答毫无诚意。
除去有些惊世骇俗的关系,自己的来历即使从实说给少女听也是无妨的,若要对方坦诚以待,自己这边自然要先做到才是。
“另一个世界……吗?”言语间却也没多大惊讶的意味,“老爹是做什么事的呢?”
做事,也就指的是工作。这个问题莫茗还真不好回答。
“唔……要说做事的话,我大概是那种从事不正经行当的……”
情报部门这种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也不知少女能不能听懂,便打算随便打个马虎眼。
“咦……与私所想差不多呢。”
“什么意思?”
“因为老爹看起来一直很随便的样子,不像是有什么正经工作的人呢。”
突如其来的鄙视让莫茗防不胜防,不禁瞠目结舌。
“怎么和老爹说话呢?”莫茗瞪眼。
“因为一直看起来都是土包子做派嘛……”辉夜不满地嘟起了嘴。
然而这番装可爱的作态并没有取得什么效果。
“可恶,别小瞧老爹我,”莫茗恶狠狠地搓着肥皂泡泡,一边说着,“我也是干过大事的人。”
“诶诶?令人惊讶呢。”
丝毫没有问下去的打算,真是把自己看扁了啊这丫头。
但说起来,这或许也是少女能够把握人心的某种意义上的证据吧。
普通家庭里的孩子是不敢这么公然忤逆大人的。但辉夜不同,她看穿了莫茗不会真正为这些事情发火的个性。
或许挑战权威是所有人在少年时期都具有的某种天性,辉夜一再地在言语间冒犯着莫茗,并偷偷观察着他的反应,变本加厉地,甚至以看到他无奈的表情为乐。
这种性格让莫茗本人头疼不已。
但毕竟是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说对方真的是不懂事的熊孩子,自然可以教训一通。
但此刻这个看似乖巧地、刚刚任由自己洗着头发的少女,其实心性早已成熟,并不是需要接受教育的时期了。
说起来……
关于少女的事,就这么不闻不问下去也不是个事。
莫茗想了想,终于开口。
“你呢?辉夜,你又是来自哪里的呢?”
沉默。
整理着头发的少女并没有开口,但相较而言,却也罕见的没有出言装傻。
莫茗将木槿叶纱布包自充满了泡沫的木盆中取出,放在一边,对着少女招了招手。
“来,再洗一遍。”
这年头的洗发用品效力自然不必后世的洗发液,灌发时几次三番过水是常有的事。
“嗯,”辉夜走过来,弯腰垂首,将长发浸入盆中,由莫茗洗着,忽然开口道,“私呢,大概也是来自其他地方的人呢。”
“哦?”莫名惊讶挑眉,“来自哪里?”
“私的记忆还有点混乱,但……可以确定的是私并非此地人。”
“这样啊。”虽然有点遗憾,但能够接话,已经算不错的进步了。
“某种意义上,私与你都是他乡之客呢。”
“没大没小,叫老爹!”
“诶,老爹慢点,私的头发弄痛了……”
在莫茗想来,不管这女孩有什么故事,但年纪总不会比三世为人的自己还大,所以即使知道了对方或许并不是小孩子也无所谓,被成年人称呼一声老爹,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当然,这仅是不具备这个世界里妖怪和非人类常识的莫茗,他的一己之见罢了。
……
……
莫茗与辉夜,二者都非饶舌之人。
平日里的闲暇时间,多半是呆在各自的房间中看着商人从平城京捎来的各类书简作以消遣。
仅半年左右的功夫,这个捡来的小人便从婴孩出落成了年约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女,每每看着这个恬静的孩子,都能让在这穷乡僻壤呆久了而产生的心浮气躁平静下来。
当然,这种事自己知道就行,莫茗是不会和这女孩说的。要问为什么,自然是怕这孩子得意忘形……说来有点微妙,两人的关系正处于类似的冷战的状态。
倒也不是不说话,比如某天的饭桌上。
莫茗皱起眉头:“为什么挑食?芹菜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
自从竹林里开始捡到金粒,二人的生活迎来了完全的转变。此时的桌上,摆着两荤一素一汤,对比以前的配置而言算是无比奢华了。
但莫茗的厨艺自不是万能的,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因为某道菜不够可口而让桌子对面的少女不屑一顾。
“不吃自然是因为不好吃,”长大了的少女的气度比两个月前悠然了太多,也不再会因为莫茗的责难而产生任何动摇了,“虽说物以稀为贵,但并不是一定的。”
莫茗面无表情的将筷子夹起两根芹菜。
“你的筷子距离私的碗有半尺,在你把那两根芹菜放进私碗里之前就会被私敲下来。”
“你……”
脑袋上差点冒起青筋的莫茗,最终把芹菜夹回自己的碗里。
没办法,虽说作为家长,莫茗是没办法对女孩子下手的。当家长们通常使用的暴力手段也变得无法奏效时,很多地方也就不得不让步了。
你和她讲辈分,她和你讲道理、你和她讲道理,她和你讲武力……
“你迟早要在这份自负上吃苦头。”莫茗郁闷地嚼着芹菜。
“不会啊,”少女天真地眨着大眼睛,“因为是老爹所以是可以撒娇的。”
餐桌对面的莫茗无言以对。
他当然不会再一次被这故作可爱的发言击溃,同样的招式无法对圣斗士奏效十次……别问他前九次发生了什么。
“就快到冬天了。”
竹舍的防寒功能不是很好,莫茗早早就托了往返村子间的行脚商人捎来了几床棉被。
“辉夜,我打算开春了带着村里了几个孩子去平城京找寺院念书。”
“这个之前不是和私说过了吗?那几个孩子最近总往这里跑来的。”辉夜捧着茶杯坐着,看似是吃饱了的样子。
“诶,虽说是让他们提前预习五十音之类的……”
莫茗想说,这些孩子往这边跑完全是因为你,但想了想,果然还是作罢。
即使这种间接称赞对方美貌的话,也还是少说为妙。
莫茗起身收拾碗筷。
“大概是准备在平城京买套房子,之前去那边时已经看好了地方,你看看出了书简还有什么要带过去的吗?”
“诶——还有什么要带的吗,”辉夜歪了歪脑袋,想着说道,“不都能在平城京买到吗?”
咚地在辉夜脑门上敲了一下,莫名不满:“有钱也不要乱花,毕竟……”
“毕竟怎样?赚钱不易?”
看着少女微妙的笑容,莫茗不禁正色问到:“这些金子到底是从哪来的,真的不知道吗?”
“私真的不知道哦,”辉夜笑着,“但所谓「天予不取,反遭其害」,老爹你不必介怀那么多啦。”
莫茗扶额。
辉夜这种表情和措辞很难让他相信她对此一无所知,偏偏自己对她没什么办法。
此事便算揭过。
……
……
午饭后有时会午睡会,但有时候则会去读书。
伐竹老翁的竹舍并没有太多隔间,除去莫茗与辉夜二人的卧室,原本的竹具工作间在有了金粒的稳定收益之后被莫茗彻底改造成了书房。
放在其中的、用不同规格竹子编制而成的高大书架,算是莫茗最出色的得意作品了。其上放置着近几个月来由行脚商人捎来的诗歌和故事集。
莫茗爱看一些之前朝代的小说和志怪故事。不得不说,莫茗是真的对所谓的妖怪之流很感兴趣,虽然村里人口口声声对妖怪们深恶痛绝,但志怪里写的一些妖魔鬼怪反显得有情有义。
当然不排除执笔者对当下时局的讽刺意味,虽说人越老越怕死,但再世为人的莫茗反而看得开了,正所谓不见棺材不落泪。
总之一句话,因为先入为主把坐在书桌对面翻阅着竹简的少女辉夜当成了妖怪的原因,让莫茗对妖怪的畏惧之心少了很多。
相反地,多出许多好奇。
与莫茗的喜好相比,辉夜同样喜欢记载着故事的书卷,有时也会看一些万叶散集,但对志怪之流则毫无兴趣。
她比较偏爱人文类,有一次莫茗见到她颇感兴趣地看着什么,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在看几年前迁都铸币的时文记载。
莫茗目瞪口呆:“看这做啥,有什么意义?”
辉夜则不屑地撇过头去,不想搭理这乡巴佬。
大抵在少女看来,老爹虽然也能看书识字,甚至在另一个世界有着自己的人生,单从他的阅读兴趣就能看出来这家伙没什么大的志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眼光格局。
要和他解释起迁都铸币可能带来多大的影响,大概他也听不太懂吧。
然而又一次,莫茗在书架上翻阅书简时,瞥到辉夜在看着时下的政令,写着蓄钱叙位、三世一身什么的,便出言询问,说看这些东西没啥用,然后再次被鄙视了。
“帝王之术,含纳众多,”辉夜合上书简,闭目养神,“普通的政令,条条框框,也可以从中看到天皇治下的局势,不很有趣吗?”
被鄙视很不爽,但此刻莫茗心中更多的是惊讶。
相较于少女一直以来的淡雅与腹黑交接的个性,此刻说出这番话另有一股气势,仿佛坐在书桌对面的是某个儒家大名、或皇家公主一般。
“帝王术,审时度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行政令,为万世开太平……”辉夜悠哉悠哉地睁开眼睛,看向莫茗,“做到这些,不觉得挺有趣的吗?”
坐在书桌对面的莫茗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政治这种东西还是少接触的好,”莫茗同样合上手中的书卷,毕竟少女把气氛渲染成这样,他也不能打马虎眼,“就像今早,我从村里挑水回来洗衣服……衣服是洗干净了,可是水脏了。”
“你想表达什么?”就连打比方也这么……接地气(土鳖),辉夜不禁撇嘴。
“行帝王之术,造福于民,为万世开太平……你说的我都很赞同,但是,”莫茗叹息,“但就像那洗衣服的水,衣服干净了,到最后自己却脏了……”
辉夜皱眉:“何故如此悲观?就私看来,清廉正直之官吏这世间也并不少见吧?”
莫茗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回。
沉默良久,身体前倾,双臂在书桌上撑着下巴,莫茗直视着少女的双眼开口道:
“的确,清廉正直是可以造福一方,但其实……是很难做事的,因为他们被太多规则理法束缚。”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以见得?因为魔不讲道理不守规尺,从政亦是如此。”
“如果你真的是想要为万民谋太平,真心想要做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得跳出格局之外,让自己有将会像那洗衣水般被染脏的心理准备。”
“一旦你做出了那样的准备,接着被染脏就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接着会发生什么呢……或许大浪淘沙,你变得与世俗同流合污了、又或许,你能坚持操守或一些所谓的真正底线,但是……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也许正如辉夜你所说,我的确是个乡巴佬。”
“我自私自利,不关心与我无关的人……当然,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去做,但那也只为让自己图个心安。若要我凭白向他人付出许多,我是做不到的。”
“我之所以说这么多……”
“天下人熙熙攘攘,又与我有何关系?唯我所愿,不希望你掉进这个染缸里罢了。”
“或许你能做到你想做的,你的一生将被万人传颂……但这些,我是不会高兴的。”
“我不会替那些得到太平盛世的百姓们感到丝毫的高兴喜悦……我只会因为我的孩子失去了她所该享有的青春而感到悔恨和懊恼。”
“或许你对我这便宜老.子有些不以为然,但你一天还叫我一声老爹,我就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
“以上。”
辉夜愣了好一会,唇微开合似乎想辩解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良久,终于将手旁的几卷书简拿起,起身。
“私明白了。”
将它们放回了书架,取出了一本莫茗之前刚看完的妖狐传说的志怪小说坐回桌前。
先前的气氛似乎搞得有点过于严肃了……感到气氛有些尴尬的莫茗,挠了挠头:
“说起来,你都自称わたくし了,却称呼我为老爹不觉得有违和感吗?”
刚刚打开书卷的辉夜愣住。
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没、没办法的事啊,如果老爹你能再有威严一点,私也不是不能称呼你父亲大人。”
“威严?那种东西要之何用?”莫茗嗤之以鼻。
“嘻嘻,所以说,是没办法的事啦~”
深秋午后的读书时间,大概就这么一如既往地过着。
辉夜开始看起了各类小说故事,而莫茗依旧在研究着志怪小说中对各类妖怪的记载。
此时他并不清楚,就在不久之后,他将与真正意义上的「妖怪」打交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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