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从竹林中得到的金粒堆积在一起价值几何?
大约就是更大的城市中的更大的书架和更大的宅邸,当然不止如此。
奈良的平城京乃是仿大唐的长安城而建,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门,城内每隔四町便有大道相通,是犹如围棋棋盘一般的布局。
开春以来,无论是靠山的无名村庄还是平城京,人们都变得忙碌起来。
从村子到平城京大约有多半日的脚程,冬季里往返过三两次的莫茗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在开春过后便搬到了城里。
莫茗与辉夜都非朴素之人,既不需考虑钱财问题,作为打算长期居住的居所自然就越舒适越好。
新的府邸之中,水塘、花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婢女也雇佣了两个,用以打扫这么大的庭院。
至于日常起居,莫茗自不必要人照顾,辉夜倒也可以自理。相较于时下流行的诸般饮食,莫茗更倾向于自己烹饪,无论是低温油做的菜或是加了大量香料的茶,都不合他的口味。对于主人亲自下厨一事,辉夜同样无比赞成。
莫茗经常要外出忙碌寺庙借读之事,于是,在刚搬来的一段时间里,偌大的府邸之中竟见不到一个人。
也只有偶尔闲极无聊的辉夜,会捧着书简去水塘边的亭子里读一会。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或许就是这样的情景了。
寺庙借读的事情并不顺利。
平城京的住户只要付得起钱,是可以托付自己的孩子去寺庙读书的,莫茗购买宅邸时姑且算是办好了平城京户籍。问题在于,要去念书的并不是辉夜,而是受伐竹翁老头死前托付的村里那些孩子们。
离开村子前统计了一下,村子家中长者愿意出资并放任孩子们来这边念书的大约只有七八个户人,莫茗答应他们春季结束前就会有结果。可毕竟事不能尽如人意,半个月来找了三四家寺庙,都表示不会接纳外来的「走读生」。毕竟寺庙之中多有达官贵人的子女,高官们可不会愿意自己的孩子与乡野村夫的孩子们一同食宿读书。
当然事情也算有转机。
如果是在朝官员保举之人,寺庙通常便会宽限一些。这两天来莫茗在家中研读不久前颁布的「蓄钱叙位令」,这种把卖官鬻爵合法化的政令反而成了突破口。莫茗伐竹时可谓日进斗金,自不缺钱。如果此时能捐个官,或许后续的事便容易许多。
这么想的时候,府邸的大门被踢开了。
庭院太大就有这点不好,东边日出西边雨,宅邸中根本听不到门口的动静。
婢女被其气势所慑一动不敢动,于是踢门的女子便施施然走了进去。
……
……
书房中,莫茗正在苦口婆心的劝着辉夜偶尔出门走动走动,而一旁的少女则照例采取无视态度悠然地翻着竹简。
“大家都喜欢安静,没什么不对的。”
“但你这样实在有点做的过了吧。”
“嘛,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好歹来到大城市,应该出门感受一下热闹的气氛吧。”不能怪辉夜瞧不起莫大总统,他的言行举止的确让自己时常看起来像个乡巴佬。
“你整天这么坐着不动,小心身体发霉啊……”
“啪”地合起了书简,辉夜面无表情地看向莫茗。
莫茗吓了一跳,觉得有点尴尬,赶紧干咳一声:“呃,那啥……也不勉强,你不想去也无妨……”
说起来,女孩还在因为前阵子某件事情闹别扭的样子。
因为不听劝告而去招惹某位大妖怪,甚至还招待大妖怪来自己的家里。
莫茗浑身是血的推门而入让辉夜吓了一跳,看到紧随其后的绿发妖怪后变得面色阴沉。
之后虽然听了解释,但并没有释然的样子,对莫茗的告饶也是不理不睬。
虽然依旧受着莫茗的日常照料,行程起居也任其安排,但言语间对话却变得强势起来。
毕竟理亏,莫茗也不是大男子主义的性格,对此倒也不甚在意。谁知一来二去,女孩似乎喜欢上这种对莫茗呼来喝去的感觉,似乎短时间内不打算原谅他了。
“也不是不能出门,当初山野间倒还好,这市井之中又有何可游览之处?”辉夜冷冷道,“何况你也知道,私的容貌……”
“虽然倒也在理啦,但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自己的容貌……”莫茗挠头,“好吧,我承认,辉夜你的确样貌无匹,但平城京毕竟算是大城市,想来这里的人也该有点矜持吧……”
看到莫茗一脸微妙表情的吐槽,辉夜歪了歪脑袋。
她决定用事实告诉自家老爹这份担心是不是假的。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
……
莫茗目瞪口呆的看着推门而入的绿发女子。
“风见幽香!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不欢迎我?”
“不,我的意思是,”莫茗皱眉,“这里是除妖师云集的平城京,又是天子脚下,你一个大妖怪出现在这里没问题吗?”
女子闻言笑了起来。
“有什么问题呢?他们即使知道,又能拿我怎样?”
“不……我的意思是,”莫茗扶额,“他们不能拿你怎样,但可以拿我开刀啊!好歹为我考虑一下啊!”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风见幽香一脸疑惑,“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莫茗无言以对。
“啊,顺便一说,之前你的那份手稿,记录的的确很详细,我已经初见眉目了。”
“恭喜恭喜。”莫茗苦笑。
“所以,过些时日待研究完成,我可能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啊……恭喜恭喜,”莫茗叹息,“这句话送给所有奈良人。”
“想了想,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但似乎没什么可以道别的人,姑且就来这里找你了。”
“让我总结一下,你因为想找个人道别,没有人选就想到了我,至于会不会给我带来麻烦,死活与你无关?”
大妖怪歪着头想了想:“差不多就是这样。”
莫茗叹息:“总有人说大妖怪都三观不正,我算是见识了。”
“因为你们人类总是拿着自己的理论去衡量妖怪才会有此结论,说起来……”风见幽香向一旁坐在书桌前的辉夜瞥了一眼。
辉夜在大妖怪进门后便未抬起头过。
女孩单手杵在桌上拖着面颊,不耐烦地翻着桌上的书简,似乎连抬一抬眼皮的兴趣都欠奉的样子。
顺着大妖怪的视线,莫茗也看了一眼辉夜。
“事情有眉目了?”
“托付了友人问询,算是知道了些。”
“你这样的……也有友人?”莫茗疑惑。
“想死?”
“咳,开个玩笑,别那么严肃,”莫茗正色,“总之此事……之后再说吧。”
“那么,就这样。”
……
……
大妖怪轻轻的走了,正如她……
大门的维修费用该找谁报销?
这并不是需要苦恼的事。
书房中,在大妖怪离开约半柱香后,莫茗小心翼翼地问:“饿了不?我去做饭了?”
没有得到回答。
莫茗正准备起身,少女终于抬起头瞥了一眼。
“之后再说的是什么事?”
“啊?那个……”莫茗挠头,“一些小事……”
“什么小事是私在场时不方便提及的?”
直至晚饭时也没有做出回答。
辉夜以没胃口为理由,钻进房间便不出来了。
莫茗一个人闷声吃完饭,洗了碗筷。
傍晚时分,敲了敲辉夜的房门。
也不待作答,便抱着几卷布匹推门进去了。
辉夜斜靠在床边,正藉着灯光翻着手中的书简。看到莫茗进来也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莫茗也不招呼,径自坐在地上把布匹摊开放在那。
“之前我返回村子里商量读书的事,顺便去竹林看了一趟。”
“砍下的竹子中不再有金子,而是出现了这些绫罗绸缎……”
“我找行脚商人打听了,这种布匹似乎在大唐那边都算最上等的货色,在这里根本有价无市。”
“我本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但来到这个世界真的让我很吃惊。”
“但即使如此我也相信事出必有因。”
“如果说之前在竹筒中找到金子的事属于奇遇,那此番找到这五颜六色的绸缎,简直就让人觉得好像是……”
“在专门为某户落入凡尘的大小姐所精心设计的一般。”
几息沉默后,辉夜放下书简,叹了口气。
“所以,金银也好绸缎也好,你在怀疑这些都是出自私的手笔?”
莫茗摇头。
“这些并不重要。”
“几个月前,你的个子大约还是现在的一半吧。”
“那时候我教了你一些东西,但也只是一些粗浅的知识。”
“后来你快速的成长了,知识也好气质也好,也都成长了。”
“有一点不知你是否清楚……人类,是要与配偶结婚才能生小孩的。”
辉夜歪了歪脑袋,似乎在问——你想表达什么?
“我的意思是……”虽然有点尴尬,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提及这个问题,“我并没有婚娶,却有了你这个女儿,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好让私觉得奇怪的吗?”
莫茗无言以对。
通常来讲,小孩子大抵会有一段时间,总是拉着父母问「爸爸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啊?」至于自小住在孤儿院的莫茗,则是拉着孤儿院的看护阿姨问过类似的问题。
作为家长,有的会说「你是我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当然,孤儿院的看护阿姨不会去回答这么残酷又真实的答案,但至于莫茗本人……如果辉夜问起,他大概会回答“你是我从竹子空心里捡回来的……”
奈何,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里,辉夜本人并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
但问题不问,不代表它不存在。
辉夜自何处而来,又是何等身份,始终是一个需要解明的疑点。
听了她毫无自觉的反问,莫茗终于明白,关于辉夜自己的身份,要么她丝毫不在意,要么是早已了然于心。
之前也有过一些言语间的试探,当时女孩说她记忆混乱,莫茗便没有再做提及。只是后来碰到了见多识广的大妖怪,便顺便问询了一番。
谁知大妖怪不懂人心,今日竟当着女孩的面提起此事。
才有此时这不得已的摊牌。
终于,辉夜笑了起来。
只是笑容间略带着一些其他意味。
“私来自何方,又是何等身份,对你而言便这么重要?你既是去问询那个大妖怪,自是把我当做她的同类了?那么,私便承认自己是妖怪了,你又待如何?要把私赶出这里吗?”
“开什么玩笑?!”
“一码归一码,”莫茗神色严肃,看着辉夜的双眼正色道,“如果是路边闲人,即使三头六臂能腾云驾雾我也没兴趣。”
“但这个名为辉夜的女孩不同,她既是我的家人,我就得搞清楚她的身份,以避免悲剧性的突发事件。”
“若你是隐世谪仙要淡薄名声,我便要低调做人使名不传于世,若你是食人妖怪,我便需备好大量生肉且混淆世人耳目,甚至还要做好提防除妖师的计划,一旦被发现则要迅速离开隐姓埋名……”
“一切皆出自为家人的考虑,而非你所言……”
“是妖怪便要被我赶出门去?我的所作所为在你眼里就是这般意义?”
“为什么我将风见幽香带回竹居?难道是我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安全?还是我不关心你的安全?”
“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我可以和杀人不眨眼的大妖怪成为朋友,难道我还会在乎我可爱的孩子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妖怪?”
“平日里看起来知文达理,关键时刻却被情感蒙蔽理性,还说出那种话?!”
莫茗不是容易生气的性格,但并非不会生气。
本打算坦诚相询的莫茗听到女孩这一番话,突然便感到了些许气愤。
此刻一番咄咄逼人,让一开始还与莫茗对视的辉夜,在中途便移开视线,扭过了头去。
或许是被莫茗的神情所慑,又或是因话语而触动,辉夜并没有立刻接话。
双方都沉默着。
过了会,辉夜起身。
跪坐在莫茗对面,将地上摊开的绸缎整理起来。
“私既非天上谪仙,不需隐姓埋名,亦非食人妖怪,不会招惹到什么除妖师……”
“私只是……贪图人间情感的……带罪之人。”
“带罪?因何犯罪?谁定的罪?罪当何罚?”莫茗一连串的提问。
辉夜愣了愣,摇头苦笑:“这些东西说出来与你毫无裨益,而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莫茗皱眉:“别小看我,方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问题是并不存在为难之处,私的罪罚便是居于此处,于他们来说算是惩戒,于私而言……”辉夜看着莫茗,“你也听清,此世于私,是苦闷之地。”
“但,因你在此间,于私而言,便不是罪罚,而是相反。”
“之前的事,是私过于偏执,一叶障目。”
“但是,你既自恃是私的长辈,私的任性,就应该多担待点。”辉夜重新露出笑容,这次带着一些不怀好意的神色。
正坐着的女孩,忽然躬身下来,八指并拢,以头扣地。
“小女子不才,此生还请多多指教。”
……
……
直到最后,莫茗也没问清辉夜所谓的「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既然说了自己不是妖怪,便也不必太过担心招惹是非了。
当然,这只是莫茗的一己之见。
第二天,辉夜整理仪装,出门散心。
接着,莫茗终于明白了她从不出门的原因。
或者说,他低估了这个时代整个士族阶层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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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算是过渡章节,下章在周末。
另外,感谢rk99和白井唯紫的长评,说好的更新拖了两天真是抱歉。
但无论如何,书评都是更新的动力!锅巴基也只有这点追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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