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毫不躲避裴濯的视线,口齿清晰地用岐语回道:“回夫子的话,学生会说岐语。”
许承嗣与林绥听着裴濯与窈月的对话,虽不知其意,但也听得出这是岐国的官话。
许承嗣看着若有所思的裴濯,以为他是在从另一面考校窈月的学问,便笑着问道:“这孩子的岐语比你如何?”
裴濯承认地倒是很坦然,“濯自愧不如。”
许承嗣抚掌而笑,林绥也跟着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还不忘跟裴濯解释道:“张越祖上就是梓桐人氏,与岐国仅一江之隔。他自幼在梓桐长大,直到去年才被他父亲接来上京,你怎么比得过他。”
“原来如此,学生受教了。”裴濯朝林绥颔首,一副谦逊恭顺的模样,而后又看向神态自若的窈月,笑意温和,“那,你可愿做我的入室弟子?”
窈月满脸堆笑,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只要夫子不嫌学生粗笨,学生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许承嗣略有担忧地提醒裴濯,“不过这孩子的学问比起他的岐语来,差得可有些远了,日后恐怕你得多费些功夫了。”
“您放心,名师出高徒。有裴濯这样的好师父教导他,就算不能青出于蓝,搏个功名定是没问题的。”林绥对许承嗣说完后,又嘱咐窈月,“日后跟着裴夫子要好好学,不要再偷懒耍滑。”
“是,学生谨记。”
当窈月走出文澜阁时,一直弯起的唇角终于放下。她微阖上眼,凝神回想方才发生的每一幕,忽然迎面吹来阵和煦的风,引得她浑身寒颤不已。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屋室,仿佛目光可以透过重重的门窗,看见那个穿着白色襕的人影。
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个什么所谓的“裴夫子”,就是昨天在医馆药房的窗外,看见她与药童用岐语对话的人!
当林钧吃过晚膳回到学舍,果然瞧见隔壁寝室大开的屋门内,窈月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装死人。
“吃过饭了吗?”
“没。”窈月闷声回道,停了半响却一直没等到林钧接话,不得不自己吐字:“饿。”
“该!”林钧嘴上虽骂着,但还是从怀里掏出两个带着余温的馒头,投食般地扔给床上的饿鬼,“咱们今天课上被各位夫子们教训,课下又被那群衙役呼来唤去的,都被折腾得饿惨了,只剩这俩了,还是我吃之前偷偷藏起来的,你今晚先将就一下。”
窈月也顾不上抱怨伙食,一手抓着一个,张嘴就塞了半个进去,恨恨地咬牙切齿道:“真得好好看看黄历,今天真他娘的背!”
林钧蹙眉,“小越!”
窈月朝他吐吐舌头,“不骂几句,心里憋得慌。”
“咱们好歹也是读书人,不说那些粗言秽语,听话啊。”林钧软言劝完,又好奇问道:“平日里都是你给别人找不痛快,能让你这么憋屈的,也算是位高人了。”
窈月一想到那人,连嚼馒头的劲都小了几分,有气无力道:“林钧啊,要不你帮我算算,我最近该不会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或者,我是不是要去庙里拜拜,上几柱香,再捐点香油钱。”
“哟哟哟,看来还真是出大事了啊。”林钧更加好奇了,腆着脸凑到窈月的枕边,“我瞧你今天见过许祭酒以后心情就不大好,你这只小鬼,是不是又被阎王教训了?”
“我还宁愿只是受阎王一通骂呢,”窈月苦着脸,瞅着手里的白面馒头,仿佛又看到了那张像面具一样的笑脸,瞬间又没了食欲,“是阎王请了位神仙来治我,不不不,应该是披着神仙皮的无常鬼,专门就是来逮我这种孤魂野鬼的。”
林钧被窈月的描述逗乐了,“你今天在许祭酒那里,该不会是遇见了裴夫子吧?哈哈,被他瞧出你的卷子是别人代笔了吧?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再偷懒了。”
“不是,”窈月一脸认真地瞅着林钧,“那位裴夫子要我当他的入室弟子。”
林钧惊得直接跌坐在地上,“真的?!天哪,小越你这哪是背,明明是天降祥瑞!那个裴夫子就是个文曲星下凡,有他做你的师父,你不想高中都难啊!”
“文曲星?”窈月十分不屑哼了一声,又咬了口馒头,“他的岐语还没我说的利索,最多就是个闭门造车的书呆子。”
听到窈月如此评价,林钧很是痛心疾首,“小越啊,你没心思读圣贤书,但好歹也打听打听窗外事啊。裴夫子可是咱们大鄞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二十不到就进了翰林院。也许是因为咱们凡人都领悟不到的志向,三年前他突然辞官,在咱们国子监里挂了个夫子的空名,整日闭门修史撰书不理世事。你别说,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调调,还真是挺像神仙的。”
“那这活神仙不在故纸堆里好好待着,怎么突然跑出来,对咱们这群凡夫俗子指手画脚了?”
林钧故作神秘地一笑,“嘿嘿,那就是我伯父的能耐了。你不晓得吧,我伯父曾在裴府谋过差事,教过裴夫子几日千字文,也算是他的开蒙先生了。也就是因为这层交情,伯父花了三年的时间说尽了好话,裴夫子才在几天前点头答应来教咱们,真是三生有幸,与有荣焉啊。”
郑修拎着个食盒,跨步进门,正好听见林钧对裴濯的恭维,不轻不重地把食盒在桌案上放下,冷不丁地就冒出四个字,“故作清高。”
窈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老高,“郑兄,说得好!状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郑兄过不了多久,一样是状元!”
林钧小声地说:“可人家裴夫子中状元那年,只有十七岁。”
“那、那郑兄只要在明年的春闱上高中,不就同他一样了吗?”
林钧扶额,“你以为考状元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的事情吗?”
“对我而言当然难于上青天了,可对郑兄来说,考状元不就是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吗?”窈月光着脚凑到郑修身旁,冲他笑得一脸讨好,“只要你想,就一定能考中的,对吧?”
郑修侧头看向窈月,她靠得极近,近得都能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郑修赶紧转过头后退一步,可脸上依旧燥热起来,喉咙干得连说话也生涩起来,“我、我会尽力……”
窈月仿佛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反而两眼放光地盯着他的食盒,趁他身子往后一退,顺势就上前揭开食盒的盖子,“我先帮你瞧瞧,你家厨子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居然有我最爱吃的酱肘子,真是香啊……不过你不是嫌肘子腻,从来不吃的吗?”
郑修支吾道:“今天……今天这厨子是新来的。我已经吃过了,这都是剩下的,你要是想吃……”
“想!”窈月扔下手里的馒头皮,直接上手,拿着肘子连咬带啃,就差把骨头都一块咽了。
站在一旁的林钧看着窈月,默默地咽了咽口水,“你慢点,慢点,当心噎着。”
“慢不得了,”窈月费力嚼着满嘴的肉,用骨头指了指角落处计时的滴漏,“戌时就得去活神仙那里温书,天晓得他打算怎么治我。”
说完,她扔下不剩一丝肉沫的骨头,随手就抓起桌案上的一本书册,奔出门之前还不忘夸郑修一句,“这个新厨子的手艺不错,和以前的一样好。”
“欸,小……”林钧的话刚出口,窈月就已经跑得没影了,他转过头发现郑修也望着窈月消失的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钧干笑两声,“小越拿的那本书,好像是《论语》呢。看来裴夫子的第一堂课,应该挺好学的。”
郑修无声地叹了口气。
裴濯没有同其他夫子住在一块,而是在西南角单独辟了处小院,这可是连司业林绥都没有的待遇,却足以看出许承嗣对裴濯的看重,或者说是对裴濯他爹裴颐的看重。
若要真论起来,窈月知道的朝堂秘闻,恐怕比林钧的还多十倍不止。她不仅对裴濯的来历出身一清二楚,连他爹裴颐的沉浮起落都了如指掌。
虽然眼下丞相郑遂因圣人的宠信风头正盛,但当年一手将圣人抱上皇位登基的,却是其母舅太尉裴颐。可三年前那桩轰动京师的谋逆案,不仅让这对舅甥日益疏离,更是断了裴濯与裴颐的父子情分。
窈月琢磨着,裴濯的死穴,应该就是他那位曾权倾朝野的爹。
既然他有意试探她,却又没有把一切戳穿,显然在他还没有弄清她的身份前不会轻举妄动,或许以为她只是年纪小一时不忍才帮那个药童掩饰。
如果是后者,她有信心在他面前坐实这个想法,可如果是前者,那她只能在他有所察觉之前,自己先下手为强了。
窈月用衣袖擦了擦唇角的油渍,才上前叩响院门。
随着里头响起的几声脚步声,院门吱呀一开,门缝里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孔,上下打量着窈月,“你是何人?”
窈月见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便笑嘻嘻地上前,“小弟张越,奉夫子之命,前来温书的。”
那少年不相信地又仔细瞧了窈月一遍,“你就是先生今日收的弟子?”
“正是。”
少年仍是半信半疑,但还是把门拉开,将窈月让了进门,“进来吧,我领你去书房。”
窈月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身后,“那个,小哥……”
“我叫‘常生’。”
“诶,那个,常生小哥,你在夫子身边待了多久啊?”
“三年。”
“时间不短呢,那夫子的喜恶你都晓得吧?比如最偏爱用哪家的笔墨,喜欢听哪处的说书,又或者……”
“先生喜欢聪明机灵的人,讨厌长舌多嘴的人。”说到后半句时,常生故意回头看了窈月一眼,显然是把她划入那类人中了。
窈月也不恼,反而笑得很开怀,“那太好了,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聪明机灵。”
常生显然没见过窈月这样厚颜无耻之徒,吃惊地又瞅了她几眼后,一路上就再也不愿搭理她了。
窈月跟着常生穿过园中曲曲折折的小径,又在屋外饶了大半圈,才被领进一处房门。
窈月左右打量着除了四面雪白的墙壁和墙角的一豆烛火,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屋子,转头问常生,“这里是书房?”
“是,你在这等着。还有,先生不喜欢外人碰他的东西。”
常生硬邦邦地说完,转身就走,还合上了屋门,把窈月一个人留在空屋子里。
听着常生的脚步声渐远,窈月伸手拉了拉屋门,纹丝不动,外头被锁上了。
她嗤地一笑,什么书房,这里分明就是个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