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良礼在裴濯的书房里干坐着,耐着性子喝完了一壶茶,才好不容易等到裴濯回来。“你若再不来,可就轮到我把你请去喝茶了。”
裴濯笑了:“韦大人的风趣,真是一如往日。”
韦良礼咳了咳,正色道:“我不爱绕弯子说话,也没时间绕。你就明说了吧,你当时是怎么知道那两个监生下落的。”
裴濯知道瞒不了韦良礼,便也实言相告:“是徐孟然告诉我的。”
韦良礼霍然起身,嗓音却压得低低的:“千面大盗徐孟然?”
见裴濯点头,韦良礼警惕地看了眼门窗,凑近裴濯身侧耳语道:“他三年前不是为了救楚王殿下,死在了天牢里吗?”
“他没死。”
韦良礼盯着裴濯:“是你救的?其他人……”
裴濯闭上眼:“我去得太迟,他是唯一还活着的。”
韦良礼惊得不知道是该站着还是坐下,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那、那他跟这事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难不成他就是那个姓徐的哑巴?”
“是,他善乔装易容,这三年来几乎没有被识破过,除了沈煊。他没说是如何被沈煊发现的,只说此后他一直受沈煊要挟。昨夜他出现在先贤祠,的确是为了将沈煊灭口的。因为他担心沈煊为了减轻自己的罪罚,说出他的身份,但他还未寻得机会下手,沈煊就已死了。”
韦良礼蹙眉:“他可有告诉你沈煊的死因?”
裴濯摇头:“当时里面太黑,他并没有看清,只听见了些声响,就看见张越来了。他预感有些不妙便急忙找到我,让我出面去探察,果然。”
韦良礼的眉头蹙得更紧:“那你的这个学生又是怎么找来的?”
裴濯轻笑了一声:“我也很想知道。他小小年纪小,心思却不少,但沈煊的死应该与他无关。”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小心展开后递到韦良礼面前,“这是我在张越的膝盖处发现的。”
韦良礼看着帕子上躺着的一根比绣花针还纤细许多的银针,伸手就想要拈起细细打量。
“暗器?”
“别碰,上头有毒。”裴濯出声制止,“虽不致命,却能使人在几息之内昏迷。我猜,这就是让那些监生同时晕倒的原因。至于沈煊,听他家人所说他是自幼就有心疾,虽服药多年早已不发作,但也许昨夜就是受这针上的毒诱发了旧疾,从而导致身亡。”
“其他人虽昏倒,身上却并没有发现银针,而这张越是因为在昏迷前就被你们及时找到,这银针还来不及被它的主人取走……”韦良礼理着思路,猛地抚掌,“如此说来,这针的主人应该就在那几个监生里头了!这样他才能既不被在门外守着的徐孟然看见,又有时间把针都拔去不留痕迹。”
裴濯将帕子重新叠好收回袖中,状似突然地提起另外一事:“上回的医馆案,那个孩子的验尸结果如何?”
“的确是溺死的,但说是畏罪自杀,我总觉得牵强了些。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块不翼而飞的人皮,定是被犯案的人给割去的。”
裴濯提醒道:“如果那孩子落水前,是昏迷着的呢?”
“你是说他也可能是中了这针,是被这针的主人害的?”韦良礼仔细想了想,觉得的确很有可能,“那这样的话,杀死那个药童的凶手,也在这几个监生里头了。可杀人剥皮,为的又是什么?明明保持尸身的完整才更利于伪装成自杀。”
裴濯还是没有直接回应:“大人上回说,抓了一个歧国细作,可有问出什么?”
韦良礼叹气:“别提了,捉回去的路上就服毒自杀了。”
“那尸体呢?验尸之后可有什么发现?”
韦良礼回想了一会:“好像没什么……哦,倒是有听仵作提了一嘴,说那细作的背上纹了朵梅花,却是六瓣的,像是个刻意的标识……”说着,他忽的抬头看向裴濯,“莫非那药童与那细作是一伙的,背上也有梅花,怕他因郎中的死发现细作身份,就被其同伙杀人灭口,又为防他死后背上的梅花标记被发现,所以才被割去了那块皮!那几个监生之中藏有岐国的细作!不行,我得去把这几个监生抓起来查个清楚……”
裴濯劝住韦良礼:“大人请稍安勿躁,在得到明确的证据之前,一切皆是你我的猜测而已。”
“那、那就这么坐视不管吗?”
“此事我自有计量,韦大人只当不知道就好。”裴濯话锋一转,“倒是孙昀的案子,还要劳大人多多费心。”
韦良礼虽不知道裴濯是如何打算的,但也信得过他,考虑了片刻便也同意了。但一提到孙昀,韦良礼的两道浓眉瞬时倒竖:“孙昀这案子表面上看,皆是他一人所为,里头却盘根错节。圣人还是过于仁善,不愿牵连太广,只想着早早把这事压下去,唉……不过孙昀手上有七八条人命,就算有某人插手治不了他死罪,我也会让他生不如死的,你放心。”
韦良礼说完,又凑近裴濯耳边,压低嗓音问道:“那徐孟然他……”
“他走了,”裴濯顿了顿,又笑着看向韦良礼,“不过大人,您的样子还是得装一装。”
韦良礼明了地点头,“放心,明天他的画像就会贴满全京城,希望他的腿脚还利索,不然久别重逢却是在衙门的大堂上,那场面想想也是挺难堪的。”
裴濯送韦良礼出门时,正巧遇上窈月从卧房里风一般地窜了出来,见到裴濯和韦良礼也顾不得停下行礼,边跑边喊:“学生见过韦大人……夫子,学生先回去,明日再来给您请罪……”
“张越!”浑身湿淋淋的常生追出来时,窈月已经跑没了人影。常生委屈地朝裴濯瘪着嘴:“先生,张越又欺负人了。我好心给他准备浴桶沐浴,他不仅不领情,还把我弄成这个样子……”
裴濯苦笑:“知道了,快进屋去换衣服吧,当心着凉。”
“是。”
等常生委屈地进了屋,韦良礼眯着眼看了看窈月消失的方向:“你的这个学生,也像是在心里藏了事的。”
裴濯笑了笑:“你我的心里不也藏了那么一两桩吗?不过师生一场,我只希望他心底藏着的事情,并非我所料想的那样糟。”
窈月逃也似的离开了裴濯的住处,却并没有立即回学舍,而是又去了一趟先贤祠。
昨夜,她在发现偏门上的锁是被钥匙打开的时候,便猜到掳走郑修与林钧的应该就是老徐头,而且多半是受与她和郑修都有过节的沈煊指使的。她第一次见到老徐头时,便觉得他的行为举止并不像个普通老头——他走路无声气息极低,是个轻功高手;他的手要比他的脸年轻许多,是个易容高手,恐怕他装哑巴,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年龄。当时因为要去梦华居找杜卿卿,她没怎么多想,只当是个隐士高人。
她昨夜去先贤祠找沈煊,除了想问出郑修和林钧的下落,顺便还想找到老徐头。老徐头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带走两个大活人,那她不翼而飞的剪子和雪莲是否也是在之前被他拿走的?她想弄清楚,老徐头是否和那药童一样,也是他的人。
但她没料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变数,沈煊还在其中丢了性命。
她虽然做过不少坏事,但并不爱被人扣屎盆子。沈煊的死是意外,还是他杀,她觉得很有必要弄清楚。她还想知道昨夜她为何会突然腿脚无力,妖魔鬼怪的说辞她不信,但只要是人弄的,总会留下痕迹。
不过隔了一天,先贤祠却越发鬼气森森,那些大儒们的画像看起来都狰狞异常,仿佛随时都会从画里朝窈月扑来。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地走到偏殿门口,窈月却发现殿门大开着,里头火光跳跃人影憧憧,还飘出一股股焚烧东西的呛人气味。
“阿煊啊,你一路走好,若是在底下缺了什么就托个梦,兄弟们一定烧给你。”
“除了张越那厮,兄弟们都来了,你可要……”
“小越还在裴夫子那没醒呢,若是醒了,肯定会来送沈兄的。”
“林钧,你这到处说好话的毛病得改改了。若不是张越在背后捣鬼,沈煊能……能这样吗?”
“人家有林司业和裴夫子撑腰,哪里会在乎同窗的生死。沈煊说得没错,张越跟他爹都一个德行。”
“就是!你们昨天醒得迟都没瞧见,那个裴夫子把张越当宝似的抱在怀里,而旁的人看都不曾看一眼。不晓得的,还会以为张越是他的亲儿子呢。”
“嗬,这可就有意思。不是说多亏裴夫子以身犯险,才引出孙大胖那个色老头吗?我看啊,裴夫子自个也不见得多干净。不然你们瞧,裴夫子待在国子监三年多,刚被请出山就收了张越当弟子。张越那个绣花枕头,除了他的那张脸,还有什么值得裴夫子另眼相看的。”
“你是说,张越和裴夫子……呃,真恶心!”
“郑修,你与张越同住一屋半年,难道就没察觉出他有那方面的爱好?还是说你和他也……”
说话者兀地被踢倒在地,窈月看向惊诧万分的同窗们,冷笑道:“说呀,怎么不继续说了。放心,我身后没有跟来裴夫子,也没有林司业。你们谁想当沈煊第二,大胆地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