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来的主人陆琰朝裴濯与窈月深深一揖,语气甚是诚恳:“是陆某失察大意,竟令二位落入如此险境。二位,可有哪里伤着了吗?”
窈月见裴濯没做声,便也低下脑袋,把裹得跟粽子似的右脚往身后藏了藏。裴濯虽沉默未答,程白倒是好奇地问出口:“伯珪啊,你这岛上风景宜人,却在这里挖个深坑做什么?”
陆琰歉然道:“自从家父买下这处园子时,这处深坑便在这里了。当时家父也有填埋之意,但因一高人说这坑洞乃是此地的龙眼所在,故而遗留至今。因此处离湖岸甚远,在下也疏于打理,未想到今夜却险些酿成大祸,惭愧惭愧。”
程白与裴濯对视了一眼,程白会意,状似劝解道:“明之,你也别难为伯珪了。反正你俩横竖没事,就是落了一身脏泥,回去洗洗就得了。今儿闹得这么晚,我看啊,也是该散了。”
“即是如此,濯便告辞了。”裴濯顺着程白的话头接下来,也不等陆琰回应,侧身看向窈月,“还能走吗?”
窈月趁着抬头的机会,极快地掠了一眼前方的陆琰,精神十足道:“能!夫子放心,学生的骨头硬着呢。”
裴濯朝仍是满脸歉意的陆琰微微颔首:“请留步。”
窈月垂着眼跟在裴濯身后,与陆琰擦肩而过时,两个极轻的字眼传入她的耳中。
中秋。
窈月竭力抑制着自己回头的冲动,随着裴濯上船,渡水,上岸,离府,直到上了马车之后,她才借着被风吹起的车帘,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木门。
窈月刚收回视线,裴濯的声音就突然响起:“还想再来吗?”
窈月被吓得心头一颤,止不住地摇头:“学生晕船,宁愿去先贤祠跪着,也不想再来了。”
“好,”裴濯仿佛很尊重她的意见一样,“那以后不来了。”
窈月没有力气再去琢磨裴濯的言下之意,又累又困地倚着车壁,闷声道:“学生失礼,睡一会。”
她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了过去。在迷迷糊糊的颠簸里,她只觉得身子突然间一轻,像是坠进了云端在半空中飘了起来。这么缥缈美好的感觉在梦里都很少出现过,她忍不住抱住面前的一大团云蹭了蹭,嗯,好像还带着点温度,不知道咬在嘴里是什么感觉啊……
“张越!”
一声怒喝把窈月从梦里喊醒,她伸手擦了擦嘴边的口水,睡眼惺忪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影,瞧了好半晌才认出来:“郑修?”
欸,不对,她的个头明明比郑修矮了点,怎么现在反而能瞧见郑修的头顶了?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窈月又转了转脖子,却发现一颗后脑勺就在自己眼前,而顺着那脑勺往下看,露在衣服外的颈侧皮肤上,还有一个浅浅的湿哒哒的牙印。
“夫、夫子?!”
眼前最恐怖的,不是裴濯把睡得口水横流的她背在背上,也不是她刚才做梦的时候咬了他一口,而是在她和裴濯面前的,不止是郑修,还有乌泱泱的一群人,其中光认识的就有林钧盛方一众监生,甚至连司业林绥也在,站着坐着或是躺着,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俩。
天哪,她刚才怎么没在芳草汀的那个坑里摔死呢!
窈月朝着眼前的众人干笑两声:“我、我在外头摔伤了脚,夫子心善,就……”
“脚伤了又不是瘸了,何必让夫子劳累。这里是医馆,自然有郎中来管。”郑修说着,就上前来拉窈月的胳膊,“张越,你下来!”
窈月在心里狂翻白眼,郑大公子你瞎啊,不是我不想下来,是有人不让我下来啊。
裴濯像是没有看见郑修,甚至完全无视了其他所有人,纹风不动地背着尴尬到想死的窈月:“江郎中。”
“诶!”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从人堆里探出个脑袋,朝裴濯看了一眼,又转过脸去喊:“小柔,快出来帮把手。”
江柔身姿翩翩地从内室走了出来,带起一阵药香,引得好几个监生一脸沉醉地回头凝视。江柔看见裴濯背上的窈月时,动人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色,但仍不失礼数,朝裴濯欠了欠身:“张公子就交给小女吧。”
裴濯这才小心地将窈月放下:“她脚踝扭伤了,外头无处可坐,带她进去吧。”
江柔点头,搀着一瘸一拐的窈月就准备朝里头走,却被郑修挡住了。江柔娇声道:“郑公子,劳驾让一让。”
郑修黑着脸,毫不怜香惜玉,只一言不发地瞪着窈月。
窈月被他这么一拦,单腿站得半边身子都酸了“:郑兄,你让小弟这样金鸡独立,很累的好不好。”
郑修的脸色又一白,好在林钧的嗓门及时地响起:“郑兄郑兄,到你了!”郑修这才把目光从窈月的脸上收了回去,脚步声却重得仿佛恨不能把地面踩出个大洞。
窈月摇头叹气:“好好的发什么公子臭脾气,毛病!”
一旁的江柔轻声笑了笑,并未应声。等把窈月扶进内室时,江柔让她就近坐下,自己则一点一点地解开她右脚上缠着的腰带。
当看到江柔要把那脏兮兮的腰带拿走时,窈月立即伸手夺了下来,塞进自己的袖子里:“给我吧,洗好了再给夫子送去。”
江柔愣了愣,随即称赞道:“还是张公子想得周到。”
“我家夫子收我这么个倒霉徒弟不容易,偶尔总要表表孝心嘛。”窈月说完瞎话,又朝外头努了努嘴,“这大半夜的,医馆里怎么这么多人啊?”
江柔取来药膏,一边替窈月轻轻地擦到脚踝的伤处,一边细声细语地解释道:“有好几位公子夜里突发高热,司业大人担心是时疫,便把所有人都喊来,让爹爹给他们施上几针预防预防呢。”
窈月撇撇嘴:“林司业还是这么爱小题大做。发个热,睡一觉就好了,不睡觉倒跑来扎针,没病的都累出一身病来。”
“张公子可也要……”
还不等江柔的话说完,窈月的脑袋就摇得如拨浪鼓:“不要,我怕疼!”
窈月刚说完就蓦地想到一事,抓住江柔正在给她擦药的手,问得有些急:“他们要被扎哪?”
江柔指了指身后:“背。”
窈月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后背啊,那,那是不是得脱去上衣?”
见江柔说是,窈月蹭地就站了起来,一边玩笑着说:“我不扎针,但可以看着他们被扎嘛。”一边提着涂满厚厚药膏的右脚,蹦跳到内室的门口,刚瞧见江郎中面前躺着个光溜溜的身子,一个人影突然晃到眼前,把窈月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窈月很不爽地抬头,刚“喂”了一声,却在看清那张脸后,赶紧挤出几分笑意:“夫、夫子,您老人家还没走啊?”
但裴濯的目光却掠过她,直接看向江柔:“妥了吗?”见江柔点点头,他才把视线又转到窈月的右脚上:“脚伤了不宜动,这两天就住医馆,江姑娘会照顾你的。”
“住医馆?”窈月音量都忍不住高了起来,“学生只是脚上肿了一块,又不是断了骨头,没必要呀!再说了,学生明天还要上课呢。”
“前些天走了一半,今天又病了一半,”裴濯回头看了看站在外头,因不安而不停擦汗的司业林绥,“我料想,你们这次的中秋假期应该会很长,指不定明天就能放假了。”
裴濯看着半信半疑的窈月,轻描淡写道:“若是明天放假,我送你回家。”
这回窈月惊得下巴都要砸到地上:“夫子您、您说什么?您要送、送我……”
“多年未见令尊,正好也登门拜见,尽一尽礼数。”裴濯说着,又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好好休息。”之后,他又看了眼窈月身后低眉顺目的江柔,才转身走了出去。
林绥见裴濯出来,又抹了把额上的汗,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医馆外头:“阿濯啊,咱们出去说说。”
刚被扎完针准备把衣服穿上的郑修,正好看见裴濯走出去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
医馆里的众人默然看着郑修紧随着裴濯和林绥出去后,瞬时就炸了锅。
“你们刚刚瞧见了吧,大庭广众之下,衣衫不整还搂搂抱抱……啧啧,他俩要是没点关系,我的姓就倒过来写!”
“得了吧,把你的‘王’字倒过来写有什么区别吗?不过看刚才那情景,郑修怎么好像也掺和进去了?”
“这还不简单,明显是张越喜新厌旧,郑修被始乱终弃呗。”
“嗯,有道理!”
“这张越还真有本事啊,前脚刚踢了相府公子,后手就又揽了一个皇亲贵戚,胃口够大的……”
内室里突然飞出一只鞋,不偏不倚地就砸在说话者的嘴上。
“我不说话你们就当我聋,我不睁眼你们就当我瞎啊。”窈月叉着腰倚着门框,把屋里所有人都扫了一遍,“江郎中,您别光扎他们的背啊,嘴上也多扎几针,扎哑了最好,清静。”
见没人再胡言乱语,窈月满意地一蹦一跳着捡回自己的鞋,在人群里张望了一阵:“咦,郑修和林钧呢?”
还有盛方,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