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如裴濯所料的那样,中秋的假期提早,所有的监生都被打发回家。
裴濯早早地就来医馆,老远就看见窈月坐在池塘边上,瞅着无波无纹的水面正出神。她身上还穿着常生那件过大的外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越发显得她单薄瘦削。
窈月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裴濯,晃晃悠悠地起身行礼:“夫子。”
裴濯低头看向窈月的右脚:“脚伤可好些了?昨晚休息得如何?”
一宿没睡的窈月,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掩嘴打了个呵欠:“多谢夫子关心,学生的脚没事,睡得也……很好。”
裴濯笑了笑:“今日放假归家,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窈月摇头:“我若是带东西回去,我爹肯定会以为我是被国子监赶出来了,还是算了吧”
裴濯似乎还准备说些什么,目光忽然移到窈月身后:“他怎么在这?”
“谁?”窈月顺着裴濯的目光转头向后瞧,正好瞧见瞿宗表贼头贼脑地躲在廊柱后,时不时还往他俩站着的方向瞟一眼,就差脑门上没有明着写“偷窥”两个字了。
窈月正想趁机讥讽几句,转念一想,又改了口,打量着裴濯的表情说道:“瞿宗表他呀,昨夜可遭罪了,现在整个人都傻傻的。也是,大半夜的撞上那种东西,胆不吓破了才怪呢。夫子您猜猜,他昨夜撞见什么了?”
裴濯神色如常:“什么?”
“沈煊。”窈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濯脸上的神色,“瞿宗表说他昨夜看见沈煊的鬼魂了,您信吗?”
裴濯脸上意外的表情倒不像是装的,又看了眼还躲在柱子后的瞿宗表,不答反问:“你信?”
窈月耸耸肩:“信则有,不信无。这种东西,除非是学生亲眼瞧见,都是不信的。”
裴濯满意地点点头:“我让江郎中给他开副安神定心的药方,你且等等。”说完,裴濯就朝瞿宗表走过去,因为隔得有些远,窈月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瞧见瞿宗表一脸的受宠若惊,屁颠屁颠地就跟在裴濯后头,仿佛进的不是医馆的药堂,而是堆满美食佳肴的饭馆。
窈月不屑地哼了声,切,又被忽悠了一个,裴濯这样的才是真正的男女老少通吃啊。
窈月默默腹诽了一会,思绪又回到昨夜发生的事上。昨夜装神弄鬼的那一出,裴濯表示出的似乎并不知情。难道那个带着□□的易容高手不是裴濯的人:那就意味着国子监里还有其他的势力……但窈月的直觉告诉她,裴濯定是知道什么的,毕竟裴濯表示出的,又有哪回全是真的呢?包括医馆里新来的江郎中,尤其是那位江姑娘,并不像她所表现出的那么柔弱无辜。
等裴濯再出来时,窈月的脑子已经转了好几轮,但还是没有结论。苦兮兮的窈月看着依旧笑容温和的裴濯,心里哀叹一声,这或许就是聪明人跟她这种脑子先天不足的人的区别,人家只一眼就能明白你心里的想法,而你就算熬夜不睡也猜不透人家在想什么。
“走吧。”
窈月拖着步子跟在裴濯身后,搜肠刮肚地找着说辞,“夫子啊,实不相瞒,我爹近几年的脾气越发的……有点古怪,夫子您,您一定要见他吗?万一我爹今儿正巧心情不顺,对您哪里失礼了,那可就是大罪过啊。夫子您,您要不再想想?您也知道的,我爹是个武夫粗人,不太懂得跟您这样的文人雅士打交道。而且,而且我家里头刀枪棍棒都胡乱摆着,若是您在那里头磕磕绊绊,或是伤到了哪里,那学生可是万万赔不起的啊。夫子您再考虑考虑呗?”
窈月在后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可前头裴濯的脚步根本没有放慢,一直等出了国子监的大门,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头看向她:“我若未记错,燕国公府是在城北?”
窈月见裴濯是下定了主意要登门,只好有气无力地应道:“是,夫子的记性真好。”
随着裴濯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后,窈月不想再浪费自个的口水同他废话,又没有勇气跟他大眼瞪小眼,索性掀开车帘,摆出一副终于重见天日的模样:“好久没晒到监外的太阳了,嗯,比监里的暖和多了。”
记忆里,明明很远的路程,可窈月却觉得眨了几眼就到了。当马车停下,裴濯示意她下车时,她还不相信地探头出去瞧:“走错了吧,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虽然她不学无术,但自家门匾上的那几个字还是认识的。
窈月赶紧跳下马车,把门前台阶上积攒了足有几寸厚的枯叶碎屑用脚拨拉开,颇为尴尬地看着不疾不徐走上前来的裴濯:“家门简陋,还请夫子莫要见怪。”
红漆斑驳的府门如往常一样,轻轻拍几下,就能落下一层灰尘和碎屑,迷得窈月几乎睁不开眼,朝裴濯连连摆手:“夫子,您、您站远些,这里太脏了。”
等了好半晌,门板才一震,吱吱呀呀地露出条门缝。
“谁呀?”
窈月凑上去,扒着门缝往里头喊道:“龚叔,你猜猜我是谁呀。”
“小公子!小公子您回来了!”
门缝在“吱呀”声里慢慢移动,等终于大得能容下一人通过,窈月赶紧拉着裴濯进去:“龚叔,我进来了,您把门关好啊。”
“小公子放心,老奴的手脚还有劲着呢。”唤作“龚叔”的老人仰脸笑着,双眼里是一片乳白色的混沌,而他身侧原本该放着右胳膊的袖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左手搁在门栓上,十分费力地才将门重新合上。
“龚叔,我带了位客人来见父亲,麻烦您去伙房告诉花婶,让她沏壶茶来。”
龚叔眼盲瞧不见裴濯所在的方向,只能朝着窈月发声的位置躬身行礼:“老奴给客人问安了。”
裴濯还没开口,窈月就已经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哎哟,您真是越老越迂了,文绉绉地跟个先生似的。我爹要是瞧见你这样,可是要骂人的。”
龚叔笑得很灿烂:“难得有客登门,礼多人不怪嘛。小公子回来了,将军定是高兴的。我、我这就去伙房,让花娘中午加些菜。”
窈月大声地咽了咽口水,“龚叔你一定要告诉花婶,我要吃酱肘子,炖得越烂越好。哦哦哦哦,我还要喝花婶煲的十全大补汤……但千万别在汤里加枸杞,我受不了那味道。”
等龚叔摇摇晃晃的背影消失在杂草丛生的园子里,窈月这才收回脸上的笑容,忍不住叹了口气,指着目力所及处:“夫子,你瞧我没骗你吧。我家也就比荒山野岭多道院墙,少些野兔飞鸟而已。是您自个执意要来的,可别说是我诳您来受罪的。”
意料之中,裴濯脸上的神情黯了些,窈月赶紧趁热打铁,继续装可怜:“我爹自从回了京,因为当年的事情,别说爵位了,连个官职也没能捞到一个。眼下就靠着乡下的几份佃租,才勉强养着这座空宅子。还好我在国子监里,能省下一张吃饭的嘴,让我爹偶尔能喝点小酒自娱自乐。夫子您瞧,我这个孝子当的,是不是很不容易?”
裴濯伸手取下窈月发顶上落着的一小片碎屑,点头道:“以后我会更尽心地督促你的学业,让你这个孝子更名符其实些,可好?”
窈月本来还想着博裴濯几分同情,让他以后少找她麻烦,却没想更给了他折磨她的借口,不禁想撕烂自己这张祸从口出的嘴:“那就多、多谢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