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睁大眼望着郑修,装傻充愣道:“什么什么意思?”
“你今日来我家,来给我爹拜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为了……”窈月张了张口,为了找东西为了杀你啊,“为了吃你家的酱肘子啊,你家厨子做的酱肘子我爱吃极了,你不是知道的吗?”
郑修的手忍不住收紧,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盯着窈月,盯着她脸上露出的每一丝表情,试图找出她口是心非的证据。
“没了?”
“没了。”
郑修的眼眸瞬时一黯,松开窈月的手腕,转过身背对着她,垂头默然片刻后,传来的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了。”又沉默了一阵后,郑修转过身,看着窈月,“不过没事,我可以等。”
“等?等什么?”窈月继续装傻道,“等开席吗?”
“你就知道吃!”郑修瞪了窈月一眼,然后迈步走出死角,走回原来的路上,“跟着,我带你去。”
“多谢郑大公子,您可真是位大善人。”窈月说着,就笑嘻嘻地跟了上去,被郑修松开的那只手则往袖子里缩了缩,攥紧了那方包好的砚台。
窈月跟着郑修步入一扇月门,进了一处布置雅致的院子,廊上廊下都走动着不少人影,有忙碌的仆从,也有闲散的宾客。窈月四下扫了扫,却在瞄到一个人影后,蓦地跳起来,然后飞快地将自己整个人藏进郑修身后。
郑修只能停下脚步,蹙眉道:“你大白天见鬼了?”
“嘘——”窈月将郑修当作盾一样挡在身前,然后又像做贼似的,从郑修的肩头探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前方。
郑修顺着窈月的目光看过去,堂前的廊下站着一个宽袍广袖的男人,歪斜着身子背靠廊柱,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里的折扇敲鸟笼,惊得笼中的鸟雀跳来跳去。
郑修身形未动,只是头微微偏了些,低声道:“那人是翰林院的,你认得?”
窈月当然认得,那个用扇子逗鸟的男人是程白。窈月虽然只与程白在芳草汀有过一面之缘,但也能察觉出他与裴濯的关系匪浅。
窈月躲在郑修身后没有做声,等她仔仔细细地把里里外外的宾客挨个认了一遍,确认现下这里只有程白,并没有裴濯时,才长长地吐出口气,从郑修的身后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上前。
“学生张越,见过程翰林。”
程白正待得无趣,忽的见窈月冒出来,顿时有了精神:“哟,小徒弟!你竟然也在这儿?那我果然没猜错!明之呢,他在哪儿?他是不是同你一道来的?”
“裴夫子?”窈月听得一头雾水,心却又提了起来,“裴夫子也来这里了?”
“他没来吗?”程白又蔫了回去,倚着柱子长吁短叹起来,“大好的中秋佳节,难得的良辰美景,我竟要生生耗在这里,呜呼哀哉……咦,这位小郎君有些眼熟啊。”
郑修板着脸上前,硬邦邦地说:“敝处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程白脸上的尴尬之色只出现了一瞬,立马展开折扇,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夸道:“原来是郑小郎君。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一表人才。”程白摇着扇子勉强夸了两句,然后又看向窈月,问:“明之今日当真不来?”
窈月朝程白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程翰林高看学生了。夫子他老人家神鬼莫测,学生哪里知道他的去处。”
“怪哉,”程白收起折扇,用扇柄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絮絮道,“我今早去国子监,请明之给我新得的扇面题两句诗,他也答应了。哪想到收了张名帖,他二话不说就把我抛下出了门。我寻思,今儿京城里,能请得动明之登门的,也就郑……咳,郑相了。我还想着跟在他后头来,说不定能寻到点热闹瞧瞧,唉,失算了。”
窈月看向郑修,郑修朝她摇头,来的宾客里并没有裴濯。
三年前,裴颐被圣人“请”回家养病,郑遂在其中出力不少。就算这次郑遂给裴家送了寿宴的帖子,裴家不送副挽联来都算大度了。
“可我瞧他乘车离开的方向,的确是这边……难不成他回自个家过中秋了……他终于想明白了?”程白将扇柄往手里用力一敲,整个人又精神了起来,“若果真如此……妙哉妙哉!”
窈月朝郑修挤挤眼,小声说:“有学问的人,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比如那位何解元,又比如这位程翰林……欸,郑修,你平时也这样?”
郑修白了窈月一眼,没理她。
郑修想带窈月从言行古怪的程白身边离开时,正好看见管家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便问:“郑安,爹在后院还是前厅?爹之前嘱咐我,要带同窗到他跟前,让他见一见。”
“相爷眼下应该在后院,小的正要去请。”管家气喘吁吁地答话,也顾不上擦脸上的汗,“国舅府的二公子来了。公子,您要不要去前边迎一迎?”
“二公子?”郑修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旁的窈月听了心里却是咯噔一声,糟了糟了,裴濯竟然真来了。每次裴濯出现,都会有意无意地坏她好事。
窈月瞥了一眼身侧的郑修,看来她要提前动手了。
不远处的程白也听见了,心情和思绪一时间更加复杂。
“明之来这儿了?他没回家?那他之前去了哪儿……算了算了,我直接去问他好了。”说着,程白就跨过廊下的栏杆,甩着扇子朝大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裴夫子来做什么?”郑修皱起眉头自言自语,然后扭头看向窈月。
窈月此时也正拿眼角偷瞄他,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
郑修哼了一声:“你能知道什么?”说完,郑修就吩咐管家,“你去后院把这事告诉爹。来者是客,我去前面迎他。”
“是。”管家应下后,健步如飞地往后院的方向奔去。
窈月见郑修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后,便要往院门外走,上前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郑修语气干巴巴的,毫无起伏:“他是夫子,我是学生,我自然要去迎他。”说着,抬眼看向窈月,“你要和我一道去吗?”
“迎来送往的事,不是有你爹郑相爷吗?咱们小辈自己玩好吃好就行,何必搀和大人们的烦心事。再说了,这里是你家又不是国子监,哪来那么多夫子学生的规矩。”
郑修斜睨着窈月:“你有话就直说。”
窈月嘻嘻笑着凑到郑修跟前,指着院子外头露出的一角尖顶:“趁着还没开席,你能不能带我去飞云楼上看看?”
“飞云楼?”郑修有些意外,但看着面前窈月讨好的表情,忍不住揶揄道:“那里头都是一堆死物,可没有你爱的酱肘子。去哪儿做什么?吃灰还是喝风?”
“郑大公子说笑了。你家飞云楼可是全京城最高的楼……哦哦,是除了皇宫里紫宸阁最高的楼,我当然是想站在上头看一看整个京城的模样了。”
“你不是和裴夫子去过摘星楼吗?”郑修用鼻子不轻不重地哼气道,“我家飞云楼可比摘星楼高不了几寸。”
“你别提那地方了,忒晦气。当时是夜里,我在上头什么都没瞧见,还被裴夫子当老黄牛一样使唤,没从那摘星楼上累得栽下去是我命大。哪还有心思看风景。”
“活该!”郑修虽然这样说着,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扬起,“行吧,我交代一声就带你过去。”
“多谢郑大公子,您可真是活菩萨转世。”
就在郑修让身边的仆从去告诉郑遂自己的去处时,窈月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但转头去看时,并没有发现来自任何人的视线。
窈月回过身时,郑修也交代完了,见她面带疑惑,问:“怎么了?”
窈月冲郑修笑道:“我好像闻到酱肘子的味道了。咱们赶紧去飞云楼吧,早去早回,别错过热乎的。”
“德性。”郑修摇摇头,“这边走,跟着。”
窈月跟上郑修的步子,走了一小段路后,又回头往后看了一眼。
有人在跟着他们。
看来陆琰还是不放心她啊,也好,两手准备,万无一失。
飞云楼一共六层,是由这座宅邸的前主人修建的。前主人是位王爷,不爱如花美眷,也不爱佳肴珍馐,更不爱争权造反,只爱在自家宅子里建造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变颜色的池塘、鸟窝状的楼阁、会唱歌的假山、能摸天的高楼……不过这位王爷建物丧志,连个子嗣都没留下,撒手归西后,这座宅邸就被皇家收了回去,直到被当今的圣人赐给了郑遂。
郑遂成了这座宅邸的主人后,把池塘填了,把楼阁拆了,把假山推了……唯独留了这座飞云楼。当时,京城流言纷纷,都说郑遂定是在飞云楼里发现了宝贝,才能官运亨通,圣宠愈浓。但过了许多年,也没人知道,飞云楼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因为没有外人进去过,就连圣人摆驾到郑遂家想登楼观景,都被郑遂以年久失修恐伤龙体为由给拒绝了,只陪着圣人在楼外慢悠悠地转了几圈。
等窈月跟着郑修走到飞云楼的近前时,她莫名信了郑遂不让圣人登楼是怕楼突然塌了背上个弑君谋逆的罪名。
窈月看了看歪斜的门柱和朽烂的窗棱,又抬头看了看缺损的房檐和挂满蛛网的斗拱,伸手摸了一把旁边的栏杆,扑簌簌地落下好几层灰屑。
窈月望着面前摇摇欲坠的高楼,皱起了眉头,她原以为自家已经够寒碜了,没想到这京城官宦的宅邸里,竟然有比她家还破败不堪的地方,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窈月僵硬地抽动着嘴角,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这、这就是飞云楼?外头怎么……真够破的啊。这真的是飞云楼?你没骗我?”
“如假包换。”郑修像是看戏一样欣赏着窈月脸上的丰富表情,过了一会儿才问:“还进去吗?”
“进!”窈月咬牙,抱有一丝丝希望地看向郑修,“都说你爹在飞云楼里藏了宝贝,真的吗?”
郑修难得朝窈月露出了个笑容,却透着一股讨打的劲:“你猜。”说着,郑修就走上前,扯下布满铜锈的门锁,推开咯吱作响的大门,在漫天飞舞的灰尘里,掩着鼻子走了进去。
“进来吧……咳咳咳……这可是你自己要来的。”
窈月默默吐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身后似乎空无一人的花草树丛,暗想:“郑修啊,你爹最好在这破楼里头藏着宝贝,不然,即便我不杀你,也有人杀你。今日你家的喜事可就要变丧事了。”
裴濯刚被迎进郑家大门,就瞧见面色不虞的程白大步朝自己走来,惊讶问道:“素臣,你怎么……”
还不等裴濯的话说完,程白就拿起扇柄,毫不客气地在他的肩头戳了一下:“明之啊,你可让我好等!”
裴濯有些莫名,笑道:“别胡说,我怎么让你等了?”说话时,裴濯的脚步依旧不停,目光则一直在四处逡巡。
“找什么?找你徒弟?”程白悠悠地晃着扇子,“别找了,你那宝贝徒弟和郑小郎君玩着呢!”
裴濯的脚步瞬时顿住,看向程白:“你见着她了?她在哪儿?”
“他之前和我一块待着,听说你来了,脸立马就变了,现下多半不在那处。我猜,肯定是个不想被你找到的地方……”
裴濯没再听程白说话,举目环顾四周,当看到葱郁树木和亭台楼阁间露出的一角尖顶时,又迈开步子,朝那个方向疾步而去。
“怎么了?明之你等等我啊!”
见两位客人突然不管不顾地就往后院飞云楼的方向走,侍立一旁的几个郑家仆从都慌了。
“我去告诉总管,你们快跟上去!”
等仆从们慌慌张张地分开,围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宾客也渐渐散了,但其中却有一人折返回来,朝恰巧经过的一个仆从拱手道:“方才查验寿礼时,一时不察拿错了,区区所作的是万寿图,但现在拿着的是圆月图。不知可否劳烦尊驾,带区区去寻一寻这位圆月图的主人,物归原主?”
仆从头一次被这么客气对待,受宠若惊,忙答:“好说好说,公子可见着那位客人往哪边去了?”
“那边。”说着,指了指裴濯他们离去的方向。
“如此,公子这边请。”仆从忙不迭地引路,“公子如何称呼?”
“何峻。”何峻朝仆从弯唇一笑,“有劳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