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没想到韦良礼也在,还穿着京兆尹的官服,转眼瞧瞧裴濯,竟也穿着一身从没见过的绯红官服。
一时间,窈月的脑海里冒出了好些念头:穿官服的裴濯真好看……他俩是结伴刚从早朝回来的?韦良礼黑如锅底的脸怎么竟是带着笑的!
阎王发笑,小鬼发抖。
窈月心里微微犯怵,赶紧低头行礼:“学生见过韦大人。”
韦良礼朝窈月略微颔首,又看向裴濯,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
韦良礼的这个问题把窈月的脑子砸得轰然一声,她也顾不得韦良礼在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裴濯。
“不急,《胤书》校勘完尚需一两月。”说着,裴濯突然侧过头看向窈月,窈月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还来不及垂下目光,就听见他说:“加之监内的年末考核在即,懈怠不得。”
窈月垂下目光的同时,心里咯噔一声,“懈怠不得”这个词,裴濯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他自个?
韦良礼道:“也好。不过年节前后可不好找落脚的地方,你若是不嫌弃上朝路远,可以暂住我家。”
裴濯笑了:“多谢韦大人好意。我已经找好了住处。”
韦良礼听裴濯这样说,心里忍不住纳闷了一会儿,难不成是程白家?程白家虽然离皇城稍稍近些,可比他家小多了,加上三个半大小子成天吵吵闹闹的没一刻消停,别说看书看公文,怕是连睡觉都不安稳。
裴濯像是看出了韦良礼的想法,但并不明说,只是含糊地解释道:“是处安静且舒心的地方。”
韦良礼点点头,本想再说几句,但窈月一直站在旁边,只能刻意地咳了两声。
窈月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猛地拍脑门:“啊……学生是来找常生的……就……就不打扰大人和夫子了。”说完,就急忙一溜小跑地出了屋子。
韦良礼瞧着窈月跑远的背影,皱眉道:“你这徒弟,有时看着聪明,有时又透着傻气,”
裴濯朝韦良礼拱了拱手,口吻戏谑道:“裴某教导无方,望韦大人海涵。”
韦良礼指着裴濯笑了一声:“程白说你将个小徒弟当作心头宝,我起初是不信,眼下看来,他还真不是瞎说。虽然飞云楼的案子不是他犯下的,但我总觉得,这后生看起来并不简单。我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他像是在心里藏着事。”
“说起飞云楼,你打算如何结案?”
韦良礼见裴濯如此生硬地转移话题,惊愣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有问必答:“郑遂先一步到了圣人面前请罪,我若是再追着不放继续查,圣人反而会觉得我落井下石。如今,便只能按照郑遂的说法,是郑家的家奴带着灯烛私自上楼,失足摔下楼梯时,跌落的烛火引起了大火,导致人死楼塌。”
顿了顿,韦良礼又接着说:“上回你让我去查郑遂是什么时候不让人靠近飞云楼的。我查过了,几乎就是在他搬进去的同年,飞云楼就被封禁了起来,说法倒是有很多,什么楼内藏着稀世珍宝,什么楼仙能护家镇宅,什么亡妻魂魄在楼内飘荡……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
裴濯沉吟片刻,缓缓道:“或许不是无稽之谈。”
韦良礼瞪眼:“你也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语?”
裴濯的脸上浮起笑意:“随口一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韦良礼叹了口气:“那具焦尸已经换了七八个仵作,但实在是验不出多余的东西。目前这桩案子只能这样结了,不过看郑遂如此这般,定是有隐情的。我会私下继续留意。”
说着,韦良礼朝裴濯走近两步,声音越来越低,但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我近日听到了一些风声……你是要开始做那件事了吗?”
裴濯悠悠道:“已经开始了。”
裴濯把韦良礼送出小院,就瞧见缩在一旁树丛后,探头探脑的窈月,低低地笑了声,然后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夫子,”窈月的小脸皱着,满是委屈,“学生不是故意躲在这儿的……厨房书房都找遍了,也不见常生,想着他可能又窝在哪处侍弄他的花花草草,才到这里寻他的。”
裴濯抬手,将一片叶子从窈月的发顶拂去,道:“我让常生去医馆取药,他不在这里。”
“取药?夫子病了?”窈月抬起头,赶紧搀扶住裴濯的胳膊,小脸皱得更厉害了,“是因为学生在飞云楼伤了腿了吗?是学生不好,是学生连累了夫子,学生万死难辞……”
“只是旧疾复发,与你无关。”裴濯从窈月的手里抽回自己的胳膊,转身回屋,“除了找常生,你还有事?”
窈月看着裴濯的背影暗暗吸了口气,而后大胆地开口:“学生,学生能不能搬来与夫子同住?”
裴濯停住脚步,回头看向窈月,问:“你与同窗们吵架了?”
窈月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如夫子所说,年末考核在即,学生想给家中老父和夫子您挣回点脸面。学生不敢妄想魁首,起码摆脱末位拿个中游的名次。如果能与夫子同住一处,不仅能时时督促自己,还能及时向夫子请教,故而才有这样的想法。”
窈月知道自己的这个蹩脚的借口漏洞百出,但她就算编出再完美的理由,只怕也会被裴濯一眼看穿,还不如厚着脸皮蒙混过去。
窈月低着头,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从裴濯的方向飘来一句:“如此,也好。”
窈月欣喜地抬头,裴濯已经转回身,抬步走上屋前的台阶。
“等常生回来,我让他替你打扫出一间空屋子。这段时间,你便暂时歇我这里吧。”
“多谢夫子!”窈月欢欢喜喜地跟在裴濯身后进了屋,看着他举止随意地摘下官帽,继续大着胆子试探地问:“过段时间,夫子是要离开国子监吗?”
“嗯。”
“回翰林院?”
“嗯。”
窈月咽了咽口水,再一次编起瞎话来:“其实,学生一直对翰林院学士府仰慕不已……夫子日后若是方便,能不能带学生去翰林院长长见识?”
裴濯有些意外:“你想去翰林院?”
窈月点头如捣蒜:“想!朝思暮想!想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学生不贪心的,在翰林院里给夫子当个研墨铺纸递笔的小吏就好。”
“翰林院虽不是瑶池仙境,但也不能容人随意进出。”裴濯说着,在窈月面前伸出五根手指:“若是这次考核你能得到这个名次,我便带你进翰林院。”
窈月不确定地问出口:“第五……十名?”
裴濯摇头。
窈月声音颤颤地问:“第……第五名?”
裴濯这才点头收回手。
窈月瞬时欲哭无泪:“夫子,学生最近的一次考核成绩是六百五十八名……离考期就剩下三个月,别说是考第五名,就算是要考第五十名,学生日夜不休地悬梁刺股也难做到啊!”
裴濯像是没听见一样,转身从桌案上的一堆书里,抽出一本书册,递给窈月:“这是你今日要记的。”
窈月瞄了眼书册上的“周礼”二字,心里霎时凉了大半截:“我可最怕看《周礼》了,还不如‘子曰’呢。”她哀声连连地翻开书册,见里头每一页的铅字旁,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迹虽一样,但墨色有深有浅,显然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写的,不禁问:“这些都是夫子写的注解吗?”
见裴濯点头,窈月赶紧奉承道:“夫子不愧是夫子,注解的字数怕是比周公的正文都多!”
裴濯伸手指了指上面的小字,笑得十分和蔼:“除了正文,这些你也要记。”
窈月脸又垮了下来:“夫子……”
“每晚酉时,我会在书房考校你一日的功课所得。”裴濯瞅了瞅屋外的天色,“时辰尚早,你可以先回学舍,把东西收拾好了再来……”
“不不不!一点也不早了!”窈月抱着书跑出裴濯的屋子,熟门熟路地往后头自己那间小书房跑去,“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学生这就去用功!”
当常生听到窈月要在这里住下,还要在年末考核里考第五名时,既生气又觉得好笑,但他当着裴濯的面不好发作,只能强压着情绪,噌噌噌地跑到窈月面前,指着半个脑袋都埋在书里的她,振振有词道:“你一回来就开始折腾先生了!不,你这回不仅是折腾先生,还折腾我,甚至也折腾你自己!第五名?!你怎么不直接说你要考状元呢!”
窈月从书里抬起脸,露出一双无神涣散的眼睛,有气无力道:“你去问夫子吧,我也不想这样折腾我自己的……”
常生哼哼道:“先生这是在帮你上进,你要知恩图报。”
“小哥说的是,夫子对我这么好,我一定知恩图报。”窈月用下巴点了点厨房的方向,“小哥,我饿了,我想吃酱肘子和炙羊肉,如果能再来一碗甜汤就更好了。”
“你……吃吃吃!吃死你算了!”
常生愤愤地跺着脚离开后,窈月继续低下头看着书页上的字,半晌后吐出一口怨气,想把面前的书册撕成粉碎,却又不敢上手,只能猛捶了几拳空气,最后瘫倒在桌面上嘟囔了几声“作孽啊”。
“裴濯哪里是帮我上进,分明是让我疲于看书没工夫盯着他……”窈月狠狠地盯着书页上裴濯写的字,咬牙切齿道:“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一本破书?背!背不下来老子跟他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