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将自己整个浸在浴桶的热水里,水下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一点点回想这两日来眼前发生的事情和见到的人。
若即若离,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秘密的裴濯。
嘴里的话真假难辨,猜不透到底想干什么的魏琊。
被所有人算计对付,同样也在算计对付所有人的宁彧。
还有那个被宁彧恭恭敬敬对待,却让她莫名觉得眼熟的穿着黑袍的人。
黑袍……
窈月想起黑袍下露出的那只手,一阵紧|窒感漫上窈月的胸口,她从水里探出头,长长地吐出口气。
或许只是巧合,世上容貌相像的人那么多,何况是一只手?
窈月用力地甩甩头,想把脑子里那个可怕又可笑的念头甩出去。
窈月从浴桶里起身,才发现送来的换洗衣裳有两套。
一套估计是从箱底里翻找出来的男装,灰扑扑的,虽然看上去还算干净厚实,但穿上身后估计和裹了层熊皮的水桶差不多。
另一套女装看上去就贵气多了,颜色是俏丽的海棠红,衣领和袖边都用各色丝线绣了好几圈花里胡哨的纹路,还配了相应的头饰耳饰,上头缀着的玉石在烛光下,闪得根本移不开眼。
窈月忍不住哼了一声:“十丫头这是瞧不起谁呢!”
她毫不犹豫地就拿起男装往身上穿,可是穿的时候,眼睛却不住地瞟向那套女装。
“反正都送来了,摸摸总可以吧。”
窈月做贼心虚地上前,先是用手指碰了碰衣服料子,而后才把整只手放上去,抚摸着上面的精细花纹。
“反正都摸过了,拿起来看看总可以吧。”
窈月一手拿起衣裳,一手抓起饰品,兴冲冲地快步走到墙边足有一人高的铜镜前,左看右看,来回比划。
“反正都拿在手上了,上身试试总可以吧。”
窈月利落地脱掉身上劳什子的男装皮袄,小心翼翼地将那衣裳往身上套,生怕因自己力气大了,把这比她皮肤还娇嫩的衣服料子撕出口子来。
窈月折腾出了满身汗,才勉强把衣裳在身上穿齐整。她耳朵上没有耳洞,也不会梳姑娘的发髻,送来的发钗耳坠只能摆摆样子,但也让窈月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看愣了。
原来,自己穿上漂亮的衣裳时,是这副样子。有点陌生,也有点好看……如果裴濯看到自己这样,会不会喜欢?
窈月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唬了一挑,赶紧摇头。管他喜不喜欢呢,反正她挺喜欢的。
但想起裴濯,她的思绪就像撒欢的马儿一样,丝毫不受控制。
裴濯还在密谈吗?
裴濯吃过东西了吗?
裴濯的腿还疼不疼了?
……
窈月骂了自己一句“不争气”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墙边,将耳朵贴了上去。
可惜,窈月都快把自己整个人都陷进墙里了,也没听到隔壁传出一丝声响。
裴濯不会已经睡了吧?
裴濯不会因为腿疼晕过去了吧?
裴濯现在离宁彧那么近,不会被宁彧派来的歹人抓走了吧?
窈月越想心里越发憷。突然,原本静悄悄的外头响起极轻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人在刻意隐瞒行踪。
窈月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就推门冲了出去。
不料,歹人没见着,窈月倒是差点和隔壁屋门前的周合迎面撞上,两人大眼瞪小眼。而裴濯站在周合身后不远处的门后,略显意外地看着她。
窈月赶紧一边往回收了两步,一边调整脸上的表情。
“我睡不着,出来看看月……”窈月飞快地瞄了一眼夜幕,黑洞洞的,没月亮也没星星,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赶紧改口,“看看雪景。”
裴濯顺着窈月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幕:“是吗?”
“你们……”窈月赶紧转移话题,微微探头,往裴濯身后的屋内瞟了两眼,“谈完了?”
“十殿下已离去,送来些菜肴。”裴濯说着的时候,身前的周合便将手里拎着的五六七八个食盒在窈月面前气势汹汹地晃了晃,仿佛拎着的不是食盒,而是砸人的流星锤。
窈月怀疑周合的脑子被冻坏了,怎么用一种万分戒备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要吃人的怪物妖精一样……
窈月这才猛地想起来,不好!她现在披头散发着,穿着一身惹眼又出挑的姑娘衣裳,还大半夜的莫名出现在裴濯门前……在周合眼里,自己不就是个想要吃了裴濯的妖怪么?
“呵呵,这样啊……”窈月干干地笑了两声,正想着自己是往后退两步直接关门睡觉,还是再和裴濯寒暄两句显得自己并非别有企图时,肚子就十分不凑巧地“咕咕”叫了起来。
裴濯笑了:“要不要一起吃点?”
窈月闻着从食盒里飘散出来的菜香爱,咽了咽口水:“可以吗?”
裴濯往门里让了让,笑意更深了:“自然是可以的。”
窈月觍着脸上前:“周大哥,我帮你……”
她本是想从周合手里接过两个食盒,周合却跟见了鬼一般,立即往一旁大跳了一步,兔子似的蹿进了屋,不等窈月反应过来,又兔子似的蹦了出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在夜色里没了踪影。
窈月望着周合消失的方向,嘴张得老大:“他这脚上功夫厉害啊!如果用来逃跑,天王老子也追不上!”
裴濯的目光却是落在窈月背后,有道暗影在夜色中一闪而过,短暂得仿佛只是风吹过的错觉。裴濯须臾后将目光收回,语气如常:“进屋吧,外面风大。”八壹中文網
窈月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揭开食盒。可等她挨个拿出里头装着的菜肴时,不禁失望道:“十丫头是不是安排人送吃食时送错了?我刚吃的那顿不是鱼翅就是熊掌,你这儿怎么都是青菜白菜黄花菜?你又不是出家吃斋的和尚。”
裴濯在桌边坐下:“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
窈月撇撇嘴,在裴濯对面坐下时,嘴里还在嘟囔:“我不生吞活剥他们,就该是他们生吞活剥我了。”
裴濯见窈月把所有的菜都扫了一遍后,依旧没有下筷的意思,便将一碗飘着菜叶的汤羹放到窈月面前:“尝尝这个,是岐地才有的风味。”
窈月只能舀了一小勺到碗里,十分勉强地往嘴里送,但刚抿了一口,就意外地挑眉:“这是什么?”
“干贝菜。”
“菜?可我怎么吃出了一股肉味?是用鸡汤熬煮的对不对?”窈月的眼睛开始发光,“其他这些,也是这样做的吗?”
裴濯笑道:“你都尝尝就知道了。”
窈月瞬间食指大动,可等她都每个都尝了一遍后,小脸垮了下来。
“骗人,除了这个什么菜,其他都是清水煮的,别说肉了,连一星油都没有!”
“不要挑食……”裴濯的话音突然止住,手中的筷子也放了下来。
窈月灌了两大口鸡汤后,满足地放下碗,才发现裴濯的异样:“你怎么了?”
裴濯低着头没回答,但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却无声地攥成了拳。
窈月忙上前,瞧见裴濯闭眼咬着牙关,下颚绷得极紧,连额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是不是你的腿又疼了?你说你,不好好在暖炕上躺着,还四处乱走,你……”窈月满肚子的埋怨,可对着裴濯苍白的脸也说不出口,最后也只能咽下去,狠声道,“等江郎中来了,我定请他结结实实地扎你几针,把你浑身上下扎得都是针眼!再把你五花大绑地绑在床上,哪里都不许去!”
裴濯从痛意中渐渐缓了过来,朝窈月虚弱地笑了一声:“好,听你的。”
窈月的鼻子莫名有些酸:“药呢?还在你身上?”说着,就伸手往裴濯的衣襟处摸去。
“不必……”
窈月的手还没碰到衣服边,就被裴濯的手握住。
两人都明显地僵了一瞬,然后几乎在同时,一个松手,一个后退。
裴濯的声音有些哑:“不必,药已经吃完了。”
“哦……”窈月讷讷道,“那等江郎中来了,得让他多备一些……”
屋内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许久,还是窈月开口打破了。
“我扶你去暖炕上躺着吧,那里暖和。”
说着,窈月就上前,想将裴濯搀起来,却被他看似无意地避开,自己双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我自己来。我没事的。夜深了,你回屋歇着吧。”
窈月见裴濯光是站着就已经很费劲了,干脆不再跟他废话,直接将他的胳膊抬起,搭在自己的肩上,没好气道:“又不是第一次扶你了,还计较这个。”
裴濯没再拒绝,但也没再出声,任窈月哼哧哼哧地把他半拖半抬到暖炕边坐下,帮他脱了鞋,直到要帮他解腰带时,才再次避开窈月的手,重复道:“我自己来。”
窈月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极了趁人之危的采花贼,忍着笑,侧过身去搬被褥:“好,我替你铺被子。常生小哥说铺被叠被都很有学问的,教了我许多,虽然我没记住多少,但保证不漏风,”
窈月将被子一层又一层地裹在双目微阖,半坐着的裴濯身上时,忍不住将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了口:“你这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濯作为裴颐的老来子,应当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怎么会落下这样的腿疾?
窈月静静地等了会儿,见裴濯依旧一动不动地闭目坐着,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也不准备刨根究底,正要去屋角的箱笼里翻一翻,再寻一床被褥时,听到了裴濯的声音。
“十年前,桐陵的城外,我被埋在雪下三日。之后,便如此了。”裴濯语气平淡,仿佛那场险些要了他性命的灾祸,只是一个遥远缥缈的故事。
十年前?桐陵?雪下?
窈月被裴濯短短一句话里的几个字眼,惊得险些跳起来。
“怎么会……你当时在那儿做什么?!”
“做了很多事。”裴濯睁开眼,看向一脸震惊的窈月,“我说过,我抱过你。看来你是当真不记得了。”
窈月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低头飞快地回忆自己与裴濯相识以来的种种。静默半晌后,突兀地笑了起来。
“你在国子监见到我的第一眼时,就认出我不是张越了,对不对?难怪你对我与旁人不一样。原来从一开始,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来历不明的赝品。”窈月盯着裴濯,脸上的笑越来越冷,“没错,张越十年前就死在了桐陵,我是个赝品,是假的。”
裴濯和目光咄咄逼人的窈月对视,眼中隐隐有不忍:“你可以做回自己。”
窈月心口震了震,然后自嘲地笑道:“如果裴大人不食言,当真能帮我把娘亲救出来,你让我做谁都行。”
裴濯道:“我只想你做你自己。”
窈月呆呆地看着裴濯,艰难地咀嚼着他这句话字面和背后的含义。
裴濯又闭上了眼,片刻后,呼吸悠长,眉宇间还微微蹙着,像是疲倦地睡了过去。
“裴濯?”窈月试探地上前了一步,见裴濯没有动静,才又往前了一步,俯下身,凝视着裴濯的睡颜,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我真的可以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