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倒地干嚎了好一阵,但别说人了,连只搭理她的鬼都没有。她扭头瞥了眼那座书山,明明离了几丈远的距离,却像是突然全部压在她身上似的,让她透不过气。
裴濯能把书当饭吃,可她只想把书当柴烧!
她猛捶了两下地,又在地上耍赖似的滚了几个来回,磨蹭到最后,依旧只能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情不愿地往那堆书走去。
“三天后考校……别说三天,三月三年都考校不出来,逼我看书和逼公鸡下蛋有什么区别?莫非裴濯就是喜欢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叛逆感?毛病!”
窈月一边嘴里碎碎念着,一边拿了本最上头的书册,手指动作十分用力,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窈月本以为,所谓的世系名录应该就是些千人名百家姓,可没想到上头除了一个个姓氏人名,还把每个家族的来历渊源包括神话传说都事无巨细地写了,光一个家族的鸡毛蒜皮就够写满一本书册。
“十丫头记这个最拿手了,如果他在肯定会帮我……”窈月唉声叹气地仰面倒在那堆书里,脑子里忍不住回想起当初和魏琊一起记鄞国百官事迹的时候。
魏琊脑子比她好,人也比她用功,听陆琰把那些赵钱孙李家的祖宗三代连同直系的旁系的做过的事情口述一遍后,就能一字不落地全部复述出来。
可她记不住。
无论是用好吃好玩的诱惑她,还是用荆条鞭笞小腿责罚她,她都记不住。最后,陆琰就把她关了起来,在她记住之前不能出来,也不能吃饭。
她被饿了四五天,两眼发黑手脚发软,连抓老鼠充饥的力气都没有。就在她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准备去抠墙皮吃时,魏琊出现了。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爱干净的魏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脏地方,也不知道一贯惜字如金的魏琊为什么会对她说那么多话。
“你不是记不住,是不肯记。你把那些素未谋面的鄞人当血亲手足,他们却只把你当蝼蚁草芥。你为他们饿死在这里,他们包括你爹永远都不会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只会把你当作席间笑料,笑你蚍蜉撼大树,他们的生死富贵与你何干。”
她呆呆地看着魏琊,惊讶于自己的心思被他戳穿。她不肯去记去听那些鄞人的事情,因为她知道,陆琰把这些告诉她又要她记住,定是为了让她日后去害这些鄞人,和她爹一样的鄞人。
她不愿意。
“我听六皇兄说了,当年你爹知道你娘是岐人后,就抛弃了你和你娘,然后如常地娶妻生子。鄞人都是这样,薄情寡义,你不去对付他们,他们就会来谋算你的性命。不信?你瞧你爹是怎么对你的?他对你笑过吗?对你说过一句好话吗?你现在快被饿死了他来看过你吗?你在你爹眼里,在鄞人眼里,和我们一样,都是必须诛杀的异类。”
“尤其是那些朝堂上的鄞人,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不信神灵不敬先祖,为了一己私利会弑君弑父弑兄,视其他人的性命更是如同尘土。知己知彼,我们用他们做过的恶事对付他们,是替天降罚,是为世间扫清污浊。当然,他们也会用同样的手段,甚至更卑劣无耻的手段对付我们,就像你爹对你娘那样。”
她看着魏琊的视线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喉咙干哑地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沙哑难听的呜咽声。
“六皇兄说了,你什么时候肯记住,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去。如果你不想因为那些禽兽不如的鄞人而饿死在这里,你就眨眨眼。”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冲魏琊眨了眨眼睛。
“好,我说,你记。裴颐,字伯年,鄞国淮陵人。其甥今鄞主即位,进拜太尉,看似君臣相携,实则舅甥失和。有二子,长子浚英年夭亡,死因未知,疑与鄞主有关;次子濯年少,与鄞主异母兄楚王相交甚厚……”
是了,她当时就是靠记住了裴家的事,才没被饿死放了出来。之后,她又记住了许多人的家事,大到某年某月某日升官时圣旨上写的是什么,小到哪房哪辈哪人纳的妾室姓什么。
但她印象最深的,还是最初记下的裴家的事。不仅仅因为当时魏琊说的每个字都被饿极了的她记进了空空如也的胃里,还因为明明位高权重的皇亲贵戚,家事却异常简单,一夫一妻一子,全家人都无不良嗜好,除了鄞国皇帝外,没有多余的亲戚,有来往的至交亲朋也寥寥可数。
以致于当时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她,听了魏琊说了一遍又解释了一遍,就差不多记住了。若是那种妻妾成群子孙上百的人家,估计不等魏琊完整地说一遍,她就已经成了饿死鬼在投胎的路上了。
窈月从过去的回忆里勉强提取出个经验来,从简单的开始。那她就先挑本最薄的书册开始看。
窈月翻了个身,在身下的书堆里左挑右拣来回掂量,总算挑到本摸起来似乎翻几页就能到头的薄册子。她乐滋滋地也没注意书封上的字,直接翻到第一页开始看。
“宁氏始祖,居于北干山灵海,侍奉神灵。海枯山裂,北上千里遇神迹……”
窈月呼吸一窒,她没想到竟然会看到宁家的事情,那这册子里是不是会写到她娘亲?
她赶紧用手指指着书页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看书看得如此认真投入。
但她看到书册的最后一页,看完上头的最后一个字,却发现虽然把宁家祖宗十八代的从生到死都写得一清二楚,但既没有提宁彧,也没有她娘亲的名字。
可是连曾做过城门守卫的都大书特书了一页纸,宁彧好歹是手握岐国军权的大司马,这种能给祖宗长脸的大事恨不得写满整本书,怎么可能提都不提?
是因为写的太早,所以没来得及添上?
或者只是碰巧遇到个同姓的,跟宁彧没有丝毫关系?
窈月如此想着,又拿起另一本书册,强忍着不耐和心烦,皱着眉头但又一字不敢落地看了起来。
等窈月把最后一本册子看完,桌案上的烛台已经烧得见了底,窗外透进来几分破晓的晨光,天亮了。
双眼熬得通红的窈月把手中的册子往地上一扔,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她赶紧扶住桌子,心里却忍不住一通骂:裴濯,你又耍我!
*
江郎中觉得自己才合上眼,就听见屋门被砸得地动山摇。
杀人放火的强贼悍匪都闹不出这般大的动静,年轻人可真有精神。江郎中一边在心里无声腹诽,一边打着呵欠起身去开门。
屋门刚被江郎中拉开一条缝,窈月就迫不及待地直接推门而入,眼底是一夜未睡的乌青,眼里却是被当猴耍的怒气:“裴濯呢?我要见他!”
江郎中随意地往屋内的床上一指,言简意赅:“那儿。”
窈月脚下带风地来到床前,可当她气势汹汹地掀开床幔,看到裴濯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地直挺挺躺在床上时,满腔的怒气瞬时就散了。
“他……他这是怎么了?”
“用了药。”
窈月这才想起裴濯昨晚跟她说过,他要用个新方子,用完得躺三天。窈月虽然不懂医术,但习武时学过调节气息,眼下裴濯躺在床上呼吸近乎没有的模样,怎么看都跟死人似的。
窈月忍不住朝裴濯伸出手,想探一探他的鼻息,却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江郎中不轻不重地拍开。
江郎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巴巴:“没死,不过短时间醒不来。”
窈月看着不只脸上连唇上也没有半分血色的裴濯,心里泛起莫名的不安:“他吃的不是治腿的药吗?为什么会醒不过来?他的身体还有别处不适吗?”
江郎中瞥了窈月一眼,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借着俯身给裴濯摸脉象的动作,挡在她和裴濯之间。
窈月见状也没多想,往后退开两步。等江郎中的手指离开裴濯的手腕,窈月本想上前将裴濯的手重新放回被子下,却也被江郎中看似无意地挡了回去。
窈月只好又退回原地,等江郎中将裴濯严严实实地盖好,又把床幔放下,才压低嗓音,轻声问:“他得多久才能醒过来?”
“三天后。”
“中途一直不会醒?”
“不会。”
“那这三天里他吃饭喝水怎么办?”
“我来。”
窈月有些意外,江郎中之前可是除了治病,其他一切不沾手的。
“江郎中,还是由我来照顾吧。”窈月挤出个乖巧的笑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这个做学生在夫子的床前侍疾,天经地义。”
窈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夜未睡导致眼花了,竟觉得江郎中冲自己笑了,但窈月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的江郎中还是板着往常的那张木脸,摆手道:“不必,我来。”
就在窈月绞尽脑汁想着还能为裴濯做些什么时,屋内床的方向突然传来极轻微但又奇怪的声音。
窈月的耳力向来不错,立即回头去寻:“什么声音?”可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裴濯,床的周围都是一览无余的死物,并没有能够发出声响的东西。
江郎中跟上来,语气不太自然地接道:“有老鼠。”
“老鼠?”窈月眉毛微挑,她不觉得那是老鼠能弄出的声响,可她没有反驳江郎中,而是顺着他的话说,“岐人真是太不讲究了,驿馆里的老鼠都没除干净。诶,我小时候经常抓老鼠玩,比猫厉害多了。反正无事,不如我来帮您抓一抓?”
“小事,不劳烦。”江郎中果然拒绝了,又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天尚早,我得再歇歇。”说着,用手指了指离床不远的一张软榻,上面放着枕头和被子。
窈月赶紧露出一脸歉意,边说边往屋门外退去:“哎哟,都怪我鲁莽闯进来扰您清梦了。您赶紧睡下吧,我来关门。我就在隔壁屋,您有事随时喊我。没事也可以喊我,我闲着呢。”
窈月看着眼前紧闭上的屋门,脸上歉意的笑容一点点收起。
屋里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