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吴桐摔倒离开后，贺威想了很久。他当时的愤怒和冷漠，其实都只是因为嫉妒。
他应该是喜欢上了吴桐。
他的心里很清楚，他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他妈的那又怎样？！
幼年时他还只能挨打，可现在呢？谁敢？谁又能？
他从孤身一人到现在聚集了一大群小弟，以前只会用拳头收保护费到现在学会垄断学校日杂烟酒零食经营，他有关未来的庞大计划正在逐步实践着。
总有一天，他会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总有一天，他也能站到她面前告诉她，他喜欢她。
那时的他，才有资格问一句。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她说过，她不喜欢主动，所以所有的事情他来做。
看到她坐上了那人的车，他觉得他应该加快他的计划了。
贺威天生就对灰色地带的潜规则有着极为敏锐的把握。
开始，他只是带着兄弟们教训那些赊账逃单的小混混，没多久，小饭店小商户就主动有偿寻求帮助，城中村一带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然后，他慢慢向外延伸，游戏厅、按摩店、麻将馆都是他的目标。有眼色的给予照顾保护，不识趣的他也不会大动干戈。
有人说过，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于是，他天天组织兄弟们去喝茶聊天，待足一整日还会付清最低消费。很快，那些人就乖乖屈服了。
她说的对，他要学会动脑。
他约束兄弟们把服务态度搞好点，还适当减轻了收取额度，其他社团渐渐被他们挤出去。
这个过程当然不可能只动脑不动手。拳脚，棍棒，刀具……摊子越来越大，斗争也就会迅速升级。
在这里，赢家通吃一切，输家？没有输家。
最后一仗，很多人见血了。他赢了但是惨胜，小旭几人随后选择退出。胖子想抽小旭，他阻止了。
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可是，老天爷从来没有善待过贺威。
就在他觉得最难的时候已经拼过去了，只要他慢慢努力慢慢变强，日子总会越过越好，他的愿望都能一一实现。
但奶奶突然出车祸了。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医院一张张病危通知书，护士反复催着他缴费。
他哪里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收上来的钱都给兄弟们分了花了，他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家里存折，胖子偷他爸的钱腿差点被打断。
看着一天天增长的药费住院费，他仿佛又变回从前那个在拳打脚踢中抱头无助的男孩。
老天爷从来没有善待过他。
但他妈的也不会求他！
看着面前的金店，他将手伸进包里。
吴桐从小旭毫无逻辑的对话中，迅速分析着贺威一伙人的近况。
贺威抢地盘导致帮派火拼。
贺威为胖子挡了一刀。
贺奶奶出车祸。
小旭想帮忙却偷听到贺威要去抢劫金店。
……
吴桐没有继续听小旭的内疚和害怕，她掐断电话打给胖子，逼问他贺威去哪儿了。
胖子是贺威最信任的人，“上辈子”到“这辈子”最好的兄弟，贺威不可能不跟他交底，说不定连坐牢后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
她没想到，贺威还是带着小弟踏上了这条不归路，甚至比上个时间线还早，扩张的速度更快。
在逼问出地点后，吴桐急忙赶到现场。
此时，贺威已经走到金店门口。
“别去！”一只手突然挡在他的包上。
贺威条件反射作出防御姿态，吴桐被猛推到玻璃门上“砰”一声摔倒在地。
贺威惊呆了，她？她怎么在这里？！
见店员围上来，吴桐忍痛爬起来，抓住贺威的手，拉着他往外走。
贺威心中五味陈杂，他宁肯见到警察也不想见到她。被她强拉着走了几步，他停住甩开她的手转身准备换个金店继续。
“贺威！”吴桐气得大喊他的名字。
贺威顿了顿，抬脚大步向前。
“奶奶快不行了！你就不想见她最后一面？！”吴桐质问道。
贺威立即反身紧紧抓住吴桐的肩头，“你说什么？！”
“相信我！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好吗？”吴桐颤声道。她没有撒谎，这是“上辈子”贺威心中最大的遗憾，就在他抢金店被抓那天，奶奶去了。他喝醉了就会咒骂他自己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那一天动手，也曾语气苦涩问过她，是不是奶奶冥冥中知道他捞偏门走邪路所以气他惩罚他？
“吴桐！你别骗我！”贺威咬着牙说道，却不知他已经双目含泪。
病房外，胖子焦急踱步，刚刚奶奶呼吸骤停，可是贺威为了行动关机无法联系。他的心很慌，直觉告诉他，这回奶奶是真的撑不住了，但他没办法通知贺威。此时，吴桐却主动打过来，好像已经知道威哥抢金店的计划，要他把地址说出来。
看着抢救室那一闪一闪的红灯，他最终还是告诉吴桐地址，让她赶紧把威哥带回来。
胖子双手合十对着抢救室里的老人祈求着，奶奶！拜托了！您一定要撑住啊！威哥正在赶回来，您一定要等等他！
突然，门开了！医生一脸沉痛，对胖子摇了摇头。
胖子当头一击！就，就去了？！
“胖子！我奶奶呢？！”贺威冲了过来。
看到威哥神色痛苦狰狞，胖子嗓子眼突然酸得说不出话来。
“病人家属？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叹气让出身位，“进去告个别吧。”
贺威什么都听不到了，游魂一样走进去，床上只有一片白。
奶奶呢？他心中泛起疑惑，人呢？随即，一股愤怒和狂喜涌上心头，是他们骗他！奶奶没走！
可是，他的身体一步一步不听使唤地走近病床边，被单被拱起来了，里面躺的是谁？
是……奶奶吗？
他脑袋里有两个声音在拼命大叫。
“不是奶奶！他们骗你的！出去！赶紧出去！去找奶奶！奶奶在外面等你！”
“掀开看一看，看一看！是不是……”
“不不不！他们骗你的，走！快走！”
“看一眼，就一眼！确定了就走。”
“不，不要！不可能的！别看！”
“……”
他抖着手捏住被单的一角，这轻飘飘的白布重得让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掀动。
花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额头，肿胀紧闭的双眼……
是，是她，就是奶奶……
贺威跪倒在地。
人死了，就会变成一个小盒子。
贺威抱着奶奶，只觉得好轻。
现在的他只想着要做顿饺子。上次，奶奶醒过来想吃饺子，他因为医嘱没给她做。
他为什么不给她做？哪怕只吃一口尝尝味道也好啊！
是他不孝，连奶奶最后的心愿都没能满足。
“贺威，你别这样……”
要他别怎样？贺威看向问话的人，吴桐。他费劲转动脑袋，她怎么在这里？
“贺威，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为什么要哭？他从小就不会哭，哭是最没用的。贺威看着吴桐红肿的双眼，她哭了？为什么？
“奶奶走了，我知道你，你难受。”吴桐边哭边断断续续说。
难受？她不会明白的。他一点儿也不难受，他只是……空。
他想回家。贺威再也没有理会吴桐，抱着骨灰盒离开了。
“让威哥静一静吧老大。”胖子红着眼眶对吴桐说，“让他一个人静静。”
“回来啦？吃饭了吗？”
打开大门，仿佛还能听见奶奶的问话。贺威紧了紧怀中的骨灰盒，然后走进奶奶卧室，将她放在床上，用被子半盖起来。
“奶奶，我去给你煮饺子。”他轻声说。
锅里面，饺子不住翻滚着，贺威认真地剥蒜切葱调蘸料。奶奶年纪大了，味觉退化，他打了一大碗蘸料。
热气腾腾的饺子煮好，他端着碗走进卧室里。
“奶奶，起床吃饺子啰。”他笑着叫道。
“奶奶，饺子好了，要趁热吃。”
“奶奶，我加了好多醋，你肯定喜欢。”他声音开始哽咽。
“你吃一口吧好不？嗯？求求你，吃一口吧。”
贺威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房间中，直到饺子热气散尽，始终没有等来回应。
“啊啊啊——”他抱住骨灰盒嘶吼了出来。
贺威找到了那张存折，原来藏在奶奶的被褥里。翻过长长的缴存记录，最后一行总额显示“21541.5”，一共两万一千五百四十一块五毛。
贺威把钱全部取出来买了一块墓地。墓地在山脚下，位置很偏僻，四周挨挨挤挤。他走了一圈，发现奶奶的邻居年纪有大有小，他给每一个人都上了一炷香，年纪大的拜托他们没事找奶奶聊聊天串串门，年纪小的警告他们不准欺负奶奶否则他死后知道了会加倍讨还。
最后，他仔仔细细擦拭墓碑，看着照片上慈祥的脸，态度诚恳地道歉：“奶奶，对不起，我又没听话。”
“把您为我存了这么久的媳妇本儿给用了。”
他耳边响起了奶奶以前的絮叨。
“读职高好！学一门技术毕业了能挣钱，更容易找对象。”
“不准乱花钱，钱都要存着娶媳妇儿呢。”
“唉，同学里就没个瞧上眼的？”
“你什么时候带孙媳妇给奶奶看啊？我还等着带我的宝贝曾孙呐。”
……
“奶奶，媳妇本儿，我会自己赚的。”
“曾孙子也会有的。”他低下头笑了笑。
“不过，要等等。”他看向奶奶，眼神不舍，“以后再带她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