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暗。
这是我失明的第九天。
在前往天台的楼道里,我被看不清的杂物绊倒好几次。靠在墙壁上,我想起上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我还是陪着我的男朋友,不,前男友自杀。
呵。我不由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真的真的太他妈好笑了。
那时许知远双腿瘫痪说他不想活了,我推他上来告诉他,如果他想死,我陪他一起,要是他还想活,我永远不离不弃。他当时说什么来着——哦!
——谢谢你。
真是讽刺啊。他今天和我分手时也这么说来着。
用卑鄙无耻的谢谢来逃脱对不起的责任,两次。
真让我有苦说不出。
我记得天台有很大一片空地,没有任何可以帮我借力或者定位的物品,每一步都走得很虚浮,不踏实。
当意识到我居然害怕后,我不再徒劳挥舞着双手。直起身,坚定地朝前走了过去。
——人都要死了,还害怕摔跤吗?
大步走在夜风里,我开始觉得我并没有失明,就只是,就只是闭上了眼走路而已。
稳稳走到墙沿,摸到了冰冷的砖石。不高,就在我腰间,一个人很容易翻过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
好多话,我如鲠在喉。
我其实可以说出来的,只要我把我仅剩的尊严撕开给人看。
可是我万万不想如此。
眼睛看不见了,也就不必害怕下面到底有多深。
我双手搭在水泥护栏准备使劲撑上去。死亡没什么可怕的,更何况,那一边还有我的父母。
——“你也来天台吹风?”
我手一僵,天台上竟然有人?
我不知道那个人在天台上站了多久,看了多久,但既然他在此刻才出声——
他肯定知道我想死。
我心中涌起一股怒气,复而又感到一阵悲哀。
我仅仅是想安安静静跳下去而已。
没有多余的,无用的,轻飘飘的,劝慰。
可是,即使我在深夜里,一个人费劲千辛万苦爬上来,我依然做不到这一点。
我真的为自己感到委屈。
我按在护栏上没动,旁边“咕嘟咕嘟”吞咽声后,是一个长长的嗝。
“你要来一罐啤酒吗?”这人不由分说开了一听易拉罐,“冰的。”
我没有理会他,朝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几步。
这样明显的拒绝后,他没再说话。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我可真是受够了不痛不痒的安慰和鼓励。
站了一会儿,我紧张起来,竖起耳朵辨听旁边的那个男人在干什么。
间或的咕咚咕咚声让我确信他一直灌着啤酒,只是他没喝酒的时候又在干什么呢?
夜风很大,我抱紧了双臂。
自我失明后,我经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紧张有人探视时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我害怕如厕后没有将秽物冲刷干净惹人嫌弃,我怀疑背后嘀嘀咕咕议论声是我无意中给人添的麻烦……
可笑吧,在我学业中断,无人照料,人生尽毁的时候,我脑海中思虑最多的居然是这些无聊的小事。
可是,除了这些小事还可以供我思考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现在的我是一个连自己吃饭都会打翻饭碗的废物啊。
“我要回病房了。你在哪个病房?要我扶你回去吗?”
——谢天谢地!
我赶紧婉拒,并扯了个谎,希望他赶紧走。我想,刚才是我多心了,也许他真的认为我也是来吹风的。
随后,我支棱着耳朵听他的脚步声。
没听到他的脚步声,我只听到塑料袋里空易拉罐碰撞的响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准备等他走远一点儿再实施我的计划。
这会是我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的善意。
我突然听到一声异响,有点像塑料袋掉在了地上。
后背死死抵住冷硬的水泥台,我试图睁大眼睛去瞧天台大门的方向。
——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我能感觉到那个人朝我走来,可是我只能像个傻孢子一样一动不动。
“一会更冷,不然外套借你用吧。”
我根本来不及拒绝,一件带着体温的衣服就塞进了我的怀里。
在我反应过来伸出手去抓他的时候,我只听到他的声音飞快远去。
“不用谢,明天还我就行!”
——我!我哪里还有什么明天?!
我呆呆站在原地。
我想,他一定是知道我上天台的目的,所以才把衣服借我并约定明天再还。
——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在我的世界崩塌以后,我爱的人将我生生放弃,临死前最后的温暖竟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我鼻腔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陌生人!陌生人!陌生人!
我现在的悲剧也是一个陌生人造就的。
我真不知我做错了什么!那个人要如此对待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脸!
——恶魔!
——一个作恶时还会微笑的恶魔!
每个冷汗津津的梦魇里,他都向我走来,一步,一步,慢慢的,慢慢的。
我浑身僵直,牙齿打颤,拼命在心里大喊,快跑快跑快跑啊——
可是,我动弹不得,连闭眼都不行,连闭眼都不行。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笑,那张犹带少年稚气的脸勾起唇色嫣红。
这时,我的脸皮就会被强行拉起,在神经抽搐中扯出向上的弧度。
他离我越来越近,我周遭越来越暗……可是,我越是陷入黑暗,他的脸越是清晰。
我甚至可以从他那双澄澈瞳孔中看清我的脸。
——如人偶死寂的僵笑。
然后,然后……
回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哆嗦,这才发现冷汗湿透了衣衫,四周漆黑寂静一片。
支棱的水泥硌着我生疼,但不使这么大的劲儿,我怕我脚软得站不住。我抹去面上冰凉的泪水,待到嗓子眼里的酸涩褪去,试探着叫了几声人。
没人回应我。
说实话,我怀疑那人没走远,如果他真的发觉我的目的,又把外套借我,那么,他真能一走了之吗?
可是……我苦笑了一下。
他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
这念头让我又感到了一丝绝望,但我到底没有把衣服放在一边然后跳下去。
——我不想辜负这世界给我的仅存的善意。
毕竟,这善意是如此小心翼翼。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天台。
这一次,当我把手搭在大门的时候就听到了他欣喜的声音。
——“你来啦?”
我心里蓦地暖暖的。有一个人等我的滋味,我真的好久没有感受到了。
我抱着衣服低头说道,“外套我拜托护士拿去干洗过了。”
站在大门处,我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你还拿去洗了?哇,谢谢。”
我微笑起来,“是我谢谢你。”我不知道他听懂我的暗示没有,但我努力扬起乐观的笑容,试图传达一种我已经想通了不会再寻死的意思。
“呃……不客气。”他有些扭捏。
把衣服还给他以后,我就扶着楼梯下楼了,察觉他没有跟上来,我松了一口气。
——他是个好人。
我懂得这样的好人,连做好事都会考虑体谅对方的自尊和心情。所以,我不想让他失望又或者是肩负没有拯救我的负罪感。
——我生命的重量不该由一个与我无关的人来承担。
不过可笑的是,与我有关的人,全然不想也不愿意背负。
为了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善意,我愿意咬牙在这无边黑暗里多待两天。
两天。两天以后,我再去天台。
下辈子,我不想当人了。
“欸,怎么又是你?”
听到他这话,我真被气笑了。
——我还想问他呢!
我当即放弃落荒而逃的打算,摸索着走到墙沿边。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递给我的易拉罐。沁凉而略带苦涩的啤酒下肚,纷乱的思绪都被抛开。
“变成共犯就不许告密了啊。”他说完后,我感到手中的易拉罐被他碰了一下。
——他指的是他偷跑上来喝酒?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去告密?”
身旁的他传来尴尬的笑。我忽而有些失落,又呷了一口酒。
当晚,我和他缩在墙沿下,一边喝酒,一边胡乱聊天。
我很久没有如此快活过。对有的话题的看法,我们契合得就像是复制了彼此思维一样,而有时,我们却又截然相反,争论不休。
最好笑的是,在我抛出一堆论据他无力辩驳后,他还很小气地把我的啤酒抢走了。
直到他告诉我日出了,我才发现我醺醺然靠在他的肩旁。
——我竟不知我们什么时候依偎在一起。
但我不想逃开,我继续闭着眼,安静等待红日升起。
城市渐渐喧嚣。我感到晨曦照在身上,真暖和啊。我向朝阳望去,一片黑暗中有一个朦胧的光晕。
我突然就想起一个段子。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不正是“五彩斑斓的黑”吗?
这不禁让我发笑起来,令旁边的他有些不解。但我没有解答他的疑问,因为他不会懂的。
我扶着墙壁小心站起,“谢谢你。”
——诚心诚意,郑重其事。
“啊,不,不客气。”他声音慌乱,我想他应该会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吧。
我也忍不住浮起一丝微笑。
“你要回去了吗?”
我点了点头。
“要我送送你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如果不麻烦的话,谢谢。”我第一次没有因为需要别人的帮助而羞惭。
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隔着病服。
在他的帮助下,我走到了天台的大门。
“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我止住步,向他的方向回以礼貌的微笑。
“哦,好。”他放开了手。
我搭在楼梯扶手上慢慢下楼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他的话。
“我,我叫陈晨!你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他又问道,“你明天还来吗?”
我摇了摇头,抬头向上“看”去,“以后要少喝点酒。”
“再见。”我最后说道。
一直到出院前,我都没有再去天台。
在爱心组织和街道办事处的帮助下,我就读了当地成人盲校,重新学习如何掌控我的生活。
很快,我就学会了辨识盲文,快手做饭,用盲杖走路,使用智能手机特别辅助功能上网购物……除了这些外,学校的老师还带我们体验了很多无障碍产品。
正常人能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我甚至还可以用特制手柄打游戏!
这真的让我惊讶,我对未来有了期盼。我相信,只要我努力赚钱,我的生活质量不会比别的正常人差。
在盲校里,我认识了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他们也是成年后致盲,我们一起学习生活,慢慢了解了彼此的过往,渐渐成为朋友。
盲人的就业方向很窄,我和朋友们都选了一个很大众的技术——按摩。
得益于我之前为许知远复健而学习的护理知识,我学得又快又好。虽然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但我都咬牙坚持下来了。
毕业的时候,在政府和学校联合举办的技能大赛里,我获得了头奖。奖金居然有五万块钱!我真的好高兴!于是,我和几个朋友凑了凑钱,一起开了一家按摩店。
——一切都走上正轨。
我租了房子,又有了事业,还有一起吃麻辣烫的小伙伴。
我不再奢求更多,只盼望以后的生活如现在一样平静安乐就好。
有一天,我轮休。天气很好,我便在附近的公园里晒太阳。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吴桐?”
我不知道是谁,我只好微笑着等待他的自我介绍。
“我是陈晨。你,你还记得我吗?”
……是他。
我很高兴,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于是,我赶紧扬起笑脸,“记得,谢谢你的酒!”
我们寒暄起来,我能从他笨拙的掩饰里察觉到他的关心。
——他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
和他聊天后,我才知道他住在附近,没事来公园喂喂金鱼。
他语气愤懑地讲述那条不争气的歪嘴金鱼,就好像是又生气又发愁孩子饿肚子的老父亲。
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真想看看那条总是第一个凑上去抢食,却每每只能歪嘴吸空气的大笨鱼。
后来,我和他常在公园里相遇。慢慢的,彼此熟悉。
他是个画家,我曾表示很遗憾看不到他的画。结果没多久,他就把一个画板放在了我的腿上。
“这是送你的画。”
我浑身僵直,他小心拉起我的手放在上面,温柔地说道:“你看我画得怎么样。”
在摸到它的那一刻,我几欲流泪。
——是花。
大部分花艳极,花瓣大张,肥厚又曲线分明,只有少数花朵还未绽放,蜷缩成一个小小的花苞。它们就像是被摘下来放上去的一样,只是手指的触感硬硬的。
原来,他用裱花的刮刀和油画颜料为我“画”出了一束花。
自从他把那幅立体的玫瑰画送我后,我心猿意马起来。我真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意思”,毕竟……我看不见。
可是,要说没有,那为什么我每次坐下不到十分钟,他准会过来和我打招呼,随即自然而然坐下来聊天?
我试过在轮休的时候晚点去,结果他就在那里等我。
我试过坐在别的椅子上,他也依然来到了我的旁边。
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巧合,可是,他从来没有直言过。
我暗自揣测他,也扪心自问过,我有没有“那个意思”?
答案是,有一点儿,好吧,有一些。当然,如果要我诚实点,那就是很喜欢。
——他是一个好人呐。
可正因为这样,他又让我觉得,我不配。
——我是一个盲人啊。
渐渐的,我不再去公园了。
很久没失眠的我,又开始在夜里辗转不已。
有时,眼泪突然就会掉下来。我以为我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可是我连我暗恋的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何其可悲?
恍恍惚惚过了一个星期,我被一个客人“骚扰”了。他在我为他按摩的时候,狠狠揉了一把我的胸。我当即尖叫起来,他却打了我一巴掌,扬长而去。
我想报警,朋友们劝我算了。我们都是盲人,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去报警抓人?再说了,就算警察抓住了他,他以后会不会回来报复我们?
听到朋友们一个劲儿的劝说,我心里的委屈怎么也止不住。我早就建议店里安装监控,可有两个朋友认为没什么用,一直不同意。
——我应该咬牙把这钱出了的。
回家后,我的手机不见了。可能是因为没电自动关机,我没办法操作它回应我。我跪在地板上,一寸一寸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可是还是没有找到。
我嚎啕大哭,连手机也要欺负我!
当晚,我的噩梦又来了。
幽暗的隧道里,那人一步,一步,慢慢的,慢慢的,逆着光向我走来。
我硬得像根塑料杆,无论我怎么使劲去闭眼,都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如小鹿般纯净的眼,在与我目光交错时,怯生生的,还微微低下了头,再是不好意思地抬眼。
——微笑。
汗毛乍起!我声嘶力竭喊救命,喊求求你,喊别过来……可任凭我怎么喊,我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只能跟着他笑起来,哪怕我太阳穴鼓涨到要爆炸。
他裂开的笑容越来越大,距离离我越来越近。随后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清晰,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藏在裤兜里的手——黑色小瓶在空气里拖行成晃影——分明的骨节圆润的指甲——扣动的大拇指——无边的薄雾喷薄而出——
——剧痛!
我湿淋淋醒来。
双眼灼痛,冷汗贴身。
屋里安静极了,外面也没有传来一丝声响。
紧紧抱住自己,我尽可能缩成一团。
沉默静待眼前狂乱飞舞的光点停下来。
——很可笑。
明明瞎了,却还能感知到“颜色”。
那些微弱的光感和色感,组成亮的红,暗的蓝,长条的白……它们在徒劳地努力融合。
可惜,无论它们多么不甘,依然只是散乱的再也聚不成像的黑。
——五彩斑斓的黑。
这让我想起了他,陈晨。我突然疯狂地想要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我猛地弹跳下床,结果砰地摔在地上。这一摔,疼得我眼泪立马掉下来,哗哗止不住。
纠结了许久,我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去公园里找他,嗯不,应该说是等他。
出门前,我摸了好久的衣服,凭借记忆找出了朋友夸赞过的搭配。失明后,我再也没有穿裙子,那细细凉滑的触感令我陌生又诧异。
看不了镜子,我一寸寸梳理裙边褶皱,反复确认拉链的位置拉好后,把我从前最喜欢的也是我仅剩的那一双高跟鞋找了出来。
我知道我不该穿上它。它的鞋跟比较细,我以前就崴过几次脚。可我就是忍不住,我想复刻从前的自己给他看。
开门前,我又确认了一次裙边和拉链的位置,我真怕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出糗,尤其是在他的面前。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是有可能不在的。我赶紧算了算今天是不是我轮休的日子,很幸运的是,没错过。
我长舒了一口气,又暗自脸热起来。但也许,可能,假如……他真的就是专挑我轮休的时间去喂金鱼呢?
我对自己说,如果他真的在公园里,我要大胆一点儿,请他吃一顿饭感谢他。
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一路有惊无险走到公园,找到了之前常坐的长椅。
我特意坐在长椅的侧边上,给他留出了一大块位置。
真有点紧张。怕他来,又怕他不来。
没等多久,我感到椅子轻晃了一下,应该是有人坐下了。
我朝那边望去,没人说话。这人肯定不是陈晨,如果是他,他一定会主动和我打招呼的,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他不会让我感到有任何不安。
我努力把嘴角往上扬,礼貌告知旁边的人,这个位置有人坐请换个地方。
那人没说什么就走了,我赶紧坐在了长椅的中间。
我坐在那里等了好久好久。
久到阳光和风从炙热变得温凉,久到周遭喧嚣归于平淡,久到脊背酸疼双腿发僵,久到放肆的希冀消减为卑微的祈盼。
——他还是没有来。
我想,我和他是两条交汇的直线,只不过,在擦身而过的刹那,我幸运地被他照亮而已。
我努力说服自己,这点隐秘的光亮足够温柔我的余生,但我清清楚楚知道这是假的。
我行走在永夜里,被世界遗弃,茫然四顾全是未知的危险,听不到一点声音,得不到一点回应,看不到一丝希望……
我站起身准备走了。
表盘显示快九点。我租的房子距离公园很近,但是我走得很慢,我得尽快回家。
盲杖和高跟鞋交替发出的声响令我安心。夜里有些冷,我真不该穿裙子的。
“吴桐?”
我隐约听到一声惊呼,像是叫我的名字,于是猛地站住。
“吴桐?”
这声音越来越近,是他!陈晨!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感觉他跑到了我的面前。
“陈晨?”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好运。
“是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些无措,面颊发热。
“我,我,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说完,我就大感后悔,真是一个蹩脚的借口。一个盲人晚上穿高跟鞋出来散步???
“哈哈哈,这么巧,我也是!你现在准备回家了吗?”
我第一次横着握我的盲杖。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时不时,他会出言提醒我要拐弯或者有台阶。
他的声音让我觉得好安心。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我知道这是照顾我,我每一步也踩得特别稳,我不想在他面前摔跤。
但我真的是很倒霉,怕什么来什么。快要到家时,我一脚踩崴摔在了地上。
——脚踝钻心的痛!
我强忍着眼泪用力抽回右脚,却感到鞋后跟一松,鞋子掉了。
“没事吧?”
我顾不得答话,赶紧把裙摆掀下去遮住腿。
“痛不痛?要不要去医院?”
我摇了摇头。他没说话,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啵”的轻响。
“是踩到排水道的孔洞了。”他的声音“低”下来,我感到他蹲在了我的身边,随即我的手里多了一只鞋子,“对不起,我应该提醒你的。”
我心中顿时一痛,“……不关你的事,是我……我不该穿——”
“我先扶你起来吧。”他打断我的话。
“……谢谢。”我心如刀绞,我今天就不应该出门,不该穿裙子更不应该穿什么高跟鞋。
我是一个盲人,不惹人嫌弃,不乱添麻烦,就是我对别人的责任和义务。我穿成这样,只会让人觉得做作又可笑。
我压抑住鼻酸伸出手,他热烘烘的掌心裹住我。右脚生疼,我把重心放在左脚上,结果刚抬起屁股就又摔了下去,连带他也一个踉跄差点扑到我的身上。
我忘了我左脚上也是高跟鞋。
一瞬间,我心神崩溃,眼泪狂飙而出。
“我,我……你你你,你别哭啊!”
他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是控制不住,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安慰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别哭,我完全不想理会他。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赶紧走开,我哪怕光着脚走回去,也不想再见到他。
哭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感觉他把我左脚的高跟鞋脱了下来,还笨手笨脚试图把我双手环到他的背上。
“你,你干什么呀?”我推开他的手问他。
“我,我,背背,背你回去。”他结结巴巴。
我停止了抽泣,定了定声音,“不用,你走吧。我自己能回去。”
我把左脚上的高跟鞋扯下来丢掉,双手四处摸我的盲杖,摸到后却没有扯动。
“你脚崴了,我背你回去。”他这回倒是说得很顺畅。
“谢谢,不用。”我板起脸,无声的用力扯我的盲杖,但一点也没有拉回来。
“听话!”他有些生气。
这让我暴躁不已,顿时脱口而出“我不!”
——他凭什么要我听话?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我趁机扯过我的盲杖。结果我刚忍痛站起来,他就一把横抱起我。
我尖叫一声,抓着他的衣服,大喊道:“放我下来!”
几次呵斥无果后,我怕引起躁动与误会,声音低了下去,小声说道:“我自己走。”
他理也不理我,继续健步如飞。
“几栋几楼?”走进小区门口后,他才终于说话,语气冷冰冰的。
我小声告诉了他,心里怪不好意思的,有一种欺负老实人最后老实人忍无可忍怼回来的讪讪感。
拿出挂在脖子上的房门钥匙开门,站在家里沁凉的地板上,我不知道该不该邀请陈晨进屋。
还没等我下定决心就听到他说,“我去把你的鞋子拿回来,一会儿听到我报名字再开门。”
我讷讷答应。关上门,我呆了片刻,快速去厕所清理了一番,又摸到厨房洗水果烧开水。摸索着磕磕绊绊洗到一半,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谁?”我高声问道。
“我,陈晨。”他的声音很平稳,让我紧绷的精神稍稍放松。
打开门,他把盲杖和高跟鞋递了过来,我还在犹豫怎么感谢他。
“脚还痛吗?”听到这话,我才发觉两只脚都在痛,右脚尤其厉害。
“还,还好,不怎么痛了。”
“以后别穿高跟鞋了。”他说道,“好看,但不安全。”
我真想问他这个“好看”是指的人还是鞋子。
我嗯了一声,气氛突然沉默下来。
“今天,今天麻烦你了,谢谢。”我站在门口说道。
他唔了一声,“是很麻烦。”
我抓住盲杖的手不由自主握紧。
“真想感谢我,改天请我吃饭吧!”
我笑了起来,这不就是我原本打算去公园的目的吗?
“好,你想吃什么我来安排!”
我感到止不住的兴奋激动。
他开始介入我的生活。
起先,只是来按摩店让我帮他缓解腰颈疼痛;然后不知从哪一天起,他自然而然接送我上下班;到后来,我们周末总会出游,有时去郊外踏青,有时到游乐场玩,更多时候他带着我穿街走巷寻觅美食。
他常常在聊天的时候突然失声,俄而又笨拙局促地嗯啊着接上话题。有好几次甜蜜又酸涩的沉默中,我以为他会吻上我。
——可是他终究没有。
牵过手,送过礼物,彻夜畅谈过人生……我不知道我和他算什么。无名无份的恋人?他从未逾矩。彼此交心的朋友?又有些暧昧。同情心泛滥的好人和他的援助对象?我何德何能。
想问却不敢问,想断又不舍得断,我再也不是那个主动追求幸福的女孩了,只敢懦弱地等待幸运的降临。
某天,陈晨又约我见面。我挑选了一件裙子,穿上了舒适的平底鞋。
锁门时,我正巧听见对面的邻居关门声。我心里咯噔一下揪紧了。倒不是这人伤害过我,我只是本能地想要减少与陌生人在封闭空间里的接触。
我决定慢慢挪到电梯,等这人走了以后坐下一班。可当我才走到一半时,电梯响起了凄厉的报警。
——电梯长时间没关门。
我咽了咽唾沫,真想立马回家。
僵立在原地,报警声催促我赶紧进电梯。这人还是一声不吭,也没有把电梯门关上。
——真是个怪人。
我咬了咬牙,虽然这邻居从不与我搭话,但我也没有受到过骚扰,而且再怎么说等我这么久,我转身走人既不礼貌又显得我疑神疑鬼。
——何况,电梯里还有监控。
我走进电梯,贴靠在楼层按钮处。
刺耳的警报声停止。“谢,谢谢。”说出这句话时,我才发觉我的声音如此沙哑。
那人还是没说话。狭小的空间里,我被头顶冷风吹得汗毛倒立。
走到小区鹅卵石小径上,我暗骂自己简直得了被害妄想症。
——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恶人?
兴许那人就是不喜欢说话,又或者是声带受损呢?!
我把这件事当成一件笑话给陈晨说了,他异常反态地沉默。
好久好久,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吴桐,还是让我照顾你吧。”
他的手温暖细腻,可我的心冷下来。
——这不是我最想要的答案。
况且——“还是”?
这句话就像是“你太可怜了我又偏偏遇上了就只好管了”那种出于不忍和同情的援助!
我好想拒绝,我不需要可怜,可他抱住了我。
——宽阔,紧实,充满安全感。
我几乎是立马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我真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我厌恶地想。
当我被牵着走到陈晨的出租房门口时,我突然无比恐惧,甚至于脚都抬不起来。
“怎么了?”他扶着我的肩膀低声问道。
他的鼻息扑在我耳后,我的耳廓犹如羽毛拂过,激起脊柱一片战栗酸软。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者说,我不敢回答。
——我害怕我走向的是地狱。
失明后,我曾无比希望有人来拯救我,但当救赎真的到来时,我竟然害怕到不敢接受。
那一瞬间,我痛恨我记忆里无数的社会新闻,偷拍视频、被逼卖y、囚禁杀人……那些可怜的女人最初是怎样卸下了防备?我又会是其中一个吗?
“你在发抖。”他搂着我的腰,在我后背轻轻拍哄道,“不习惯的话,我们先去酒店住一晚。”
“不——”我脱口而出。他是个插画师,收入并不稳定,而我的存款是作为我们两个人的应急储备,不能浪费在我这种可笑的想法上。
我伸出手,被他带有薄茧的大掌立马握住。
我快被他烫化了。
癫狂后,我趴在他湿热的的身躯上,我听到我和他剧烈的心跳慢慢同频共振。
我直起身跨坐在他腰腹上,他鼻息里逸出一丝轻哼,双手懒懒地游走在我的大腿外侧。
我从满是汗水的腹肌一点点往上探,紧实的胸膛,微微凸起的喉结,有点肉感的下颌,饱满又柔软的唇……
他应该很俊秀,男人只要脸上没痘,一般都不会太丑。更何况,他的山根直挺,眼眶也不小。
“摸清楚了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味道。
我俯下身抱住他的头,“没呢。”
这话一说出口,我脚趾头都忍不住蜷起来,太腻人了。
果然,他翻身将我压住。
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捧着他的脸,一寸一寸摸索着他的眉眼。
我想在脑海中勾勒出我的爱人。可是,他的脸总是一团迷雾,让人看不清。
有一次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我问他有没有长得和哪个明星又或者是名人比较相似,结果他大怒,一脚踹翻了茶几。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次对我发脾气,我吓得发抖,他死死箍住我。
——我不要你把我想成别人的样子。
他这样对我解释道。
从此,我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在出租屋里的一年,我们过得甜蜜又幸福。
我不再去按摩店,而是成为了他的模特。他为我买了很多裙子,长的短的,棉麻的又或是丝绸的,百褶裙,荷叶裙,晚礼服……但无一例外,上身全是吊带。
又一次换上一条鱼尾裙,挑起滑落在臂间的肩带,我打趣他是“吊带小王子”。
他将我环住我,我的肩胛微微一痛。
——他在上面咬了一口。
“因为你的锁骨很好看,就像蝴蝶一样。”
我嘴角漾起的弧度怎么也没法抚平。
幸福的日子过得很快,他告诉我他的画作大卖,我们要搬家了。
我好高兴,他终于熬出了头。
别墅很大,搬进去的头一个星期,我被磕碰得手脚青紫,于是,他总不让我走路,每天抱着我去卫生间,去饭厅,去客厅,甚至去庭院。
我开始还挺享受的,三天后就受不了了。
这种温柔的宠溺,让我有一种,有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就好像,就好像我是一个……
——娃娃。
当我玩笑着抱怨出来时,他捏了捏我的鼻子,亲昵地回道:“你就是我的娃娃啊。”
“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在我的额心落在一吻,“捧在手里怕掉了。”
不知怎么,这种老掉牙的情话竟让我打了一个哆嗦。
三个月后,我参股的按摩店跑路了,而我这个老板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钱没有了不可惜,我更茫然的是,朋友也没有了。
——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又少了一个锚点。
许久没有到来的噩梦再一次侵蚀我,当我哭喊着“别过来”惊醒时,他慌张又笨拙安慰我。
“别怕,别怕,没事儿了,没事了……”
自我失明后,我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话,最无用的也是这一句话。
我的无助,我的委屈,我四处碰壁的惨淡!远远不是一句“没事了,别怕”就能安抚的!
它丝毫不能减少我半分的惶恐惊茫!
再一次失去朋友失去事业失去正常生活的可能,让我的骄傲我对未来的自信全线溃败,我死死扣紧他的臂膀,流着泪哀泣,“别,别抛下我。”
“傻瓜。”他轻轻叹息。
我攀附在他的身上,抵死纠缠。
——我还有陈晨。
——我只有陈晨。
陈晨的名气越来越大,经常被人邀请去外地办画展。
我曾陪伴过他一次,结果中途与他走失,他不许我再陪他出差,而我也吓破了胆子,不敢再出门一步。
不知何时起,我的世界变成了别墅。
我不会再摔跤了,没有他的日子我无聊地把角角落落都摸索了一遍。家里还有一个阿姨,手艺很好,可惜是一个聋哑人,不能陪我聊天。
陈晨告诉我,他们曾是邻居,她的子女成年后便将她遗弃,很是可怜。
——他就是这样的好人。
看谁可怜就会想着照顾谁。
没有他的日子,我的时间好似也停滞下来。
吃饭,发呆,听剧,睡觉。
大段大段寂寞的日子,我会细细梳理我和他的每一段回忆。想起好笑的事情,我会在晚上和他视频的时候分享。
——那是我一整天里最快活的时候。
然后,当通讯不得不挂断,潮水般的黑寂就会冰冻我的全身,哪怕我将暖气开得再大,被子裹得再紧,那些寒气还是会溜进我的骨缝里,让我在长夜里难眠。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全身发冷,如同泡在冰水里,心肺鼻腔全部收紧,踹不上气的冷。
脑袋也空空的,好像午睡时突然醒来,外面悄然无声,仿佛尘世已然湮灭,人世间仅剩自己的魂灵还禁锢在残躯里。
我成了行尸走肉,只有等他回来的时候,才会活过来,甚至会感到莫名的亢奋。
这样不对劲,真的不对劲。我清醒地知道,
——我病了。
幽深黑沉的隧道里,鞋子踏在地面上“咔哒”作响。
我朝脚步声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人走了过来。
身形瘦削,手揣在兜里,走得漫不经心。
当他的脸摆脱黑暗,我发现他十分俊秀,有种纯净的少年感。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我走来。
——轻快,脸上还带着微笑。
看到他的笑,我回想起我的青春,那些在走廊里打闹嬉笑的岁月,不经意间触碰时的心跳,在棉被里回想自己蠢样而打滚哀嚎……
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我笑起来。
双眼剧痛。
大汗淋漓醒过来,周围死一般的黑。
“陈晨?”我惊慌无比,他今天回来了啊!
摸索另半边床,冰冷一片。
太静了,我只听到我粗喘的鼻息。
我再次大叫,“陈晨!”
没人回应。
——他去哪儿了?
我跌跌撞撞下床,呼喊着他的名字,四处寻他的踪迹。
慌忙中,我不知道碰倒了什么,“哗”一声脆响,瓷器碎裂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光着脚,四周全是我看不到的瓷器碎片,我徒劳地叫着他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嗓子已经干疼得发不出声,我双脚已经僵直,只好跪在地上小心摸索爬动。
等我好不容易爬到墙角,手掌早就被碎片划破了一道口子,膝盖也疼得不行。
好冷。我环抱住自己,丝绸睡衣撑起来的那点儿温暖早就消失殆尽,四肢和躯体冻得如同冰块。
但我的发丝间却滴下汗水来。
——陈晨,你在哪里?你怎么了?说话啊!
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身处何方,唯一的温度是自己的心跳。
——绝望。
眼泪涌出来,烫在手臂上。
喉咙里挤出仓皇的哀鸣,“陈晨……”
盲人,听不到声音,会发疯。
“陈晨……”
“陈,晨……”
“晨……”
困守在精神的禁闭室里,于千万年中呼唤着唯一的救赎。
“我在。”
世界突然有了光。
双手疯狂乱抓,大喊着:“陈晨!”
“陈晨!!”
“陈晨!!!”
抓住了!那只手臂是溺水之人的稻草,身体随即紧紧攀附上去。
宛若重生。
喜极而泣。
澎湃的激情从干涸的泉眼中迸发,冻僵的躯体被瞬间点燃,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他的名字!
陈晨!陈晨!陈晨!
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嘴唇,脖颈,胸膛……丢掉所有束缚,放弃全部尊严,凡人将灵肉献祭,乞求那一丝光的停留。
舌尖赐予的甘霖太少,躯体纠缠交换的体温太低,一颗惶惶无助的心漂泊无依。
不够!不够!还不够!只有彻底融化在一起,这噬骨的寒冷才能稍解。
“陈晨,不要离开我……”
我竟卑微至此,可怜至此。
——我病了。
——药,是陈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