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常之远被带上大堂。他已被除去大枷,只戴着脚镣。
上卿院的公堂他已经上过了,寇卿宫里的公堂也不是头一回上,可他还是头一回看到三司会审这样的场面,眼见显得有些拥挤却更加威严的公堂,这个孩子脸都白了。
遥儿等韦春春验明正身,履行了提审的一应手续之后,对他和颜悦色地道:“常之远,你不要惧怕。今天三法司会审,你且将你与死者西门艺相识以来种种,一一供述出来,不得有半点虚假。”
“是!我……我那天七夕的时候,跟娘去定鼎大街游玩……”
常之远刚说了一句,上卿院直赵珲便蹙着眉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常之远杀人是七月十四,与七夕有什么关系?你就说当日杀人经过吧!”
常之远战战兢兢地道:“是,我那天……”
“且慢!”
遥儿也制止了他,对赵珲道:“赵兄,没有七夕相遇,就不会有七月十四的杀人,两者有莫大关联,这一节不该省去啊!”
赵珲晒然道:“若是十三年前常之远不曾出生,还没有他如今的杀人之罪呢,依着长史所言,岂不是该把他从小到大的履历生平都好好地讲上一遍?”
遥儿摇头笑道:“此言差矣。但凡一个案子,或者一因一果,或者多因一果,或者多果一因,或者一因多果,或者多因多果。又有必然因果、偶然因果之分,我等法官,先就要厘清因果。七夕之事乃一系列悲剧之起因,岂可不提呢!”
常家小儿的官司只是个引子,这场官司其实是三法司之间的官司。这场官司,终于开始了!
赵珲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这桩案子,上卿院已经审过了,寇卿宫也已经审过了。本来就不需要再从头到尾地质询一遍,如果长史这般审讯,这堂三司会审莫非要审到猴年马月去么!”
遥儿摊开双手道:“照程大人这么说,那么咱们都不需要提犯人上堂了。只需你我各自取出本衙门的讯问笔录来,大家比照着瞧一瞧不就成了么?”
赵珲怒声道:“本官是说,择其重要!”
遥儿振声道:“本官以为,这很重要!”
御使台的御使忙打圆场道:“好啦好啦,既然长史以为有必要再问一遍。那再审一遍就是啦。”
赵珲嗔目道:“这么说,你御使台是要站在寇卿宫一边了?”
苏长凤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本官是说,既然两位一个觉得有必要,一个觉得没必要,那么再审一遍也不过就是费些功夫,可是依你之见不许犯人陈述的话,长史少不得要说你一个办案草率,两相权衡,当然再审一遍妥当,怎么叫做我御使台与寇卿宫站在一起了呢?”
遥儿连忙解劝道:“两位消消气。都不要火啦。三司会审所为何来啊?就是叫咱们三司共审,最后统一意见嘛,所以到最后咱们三法司必然都是站在一边的,何必为此争执不下呢?”
赵珲和苏长凤同时冷哼一声。袖子一拂,头便扭向一边。
遥儿咳嗽一声,对常之远道:“常之远,你慢慢说,不要着急,不可疏漏一处。”
赵珲越听越不对劲儿,这桩案子在上卿院时就是由他审的。那时常家父子的口供与现在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又大大不同。说它相同,是因为事情经过一模一样,说它不同,是因为……他现在说的太细了!
当初在上卿院的时候。常之远的口供很简单,就是讲西门艺登门讨债,他和父亲正为亡母烧纸,父亲愤怒之下与西门艺生了口角,两人厮打起来,他又惊又怕。上前拉架,因为年幼体弱,被西门艺甩开,就拿起……
现在说的过程并无二致,只是加了一些描述性的词儿,诸如父亲被“扼住喉咙,”“脸孔涨红几欲窒息”,他被甩撞在棺木上,“顺手”抓起灵牌,“胡乱”击打几下,待西门艺倒地后,这才“猛然现”他脑后有血……
只是加了几个形容词,给人的感觉就是他的父亲在厮打中要被西门艺活活掐死了,而他上前解劝却无力阻止,惊慌之下顺手抄起灵牌,只是想要阻止西门艺行凶……
赵珲当然清楚在判决时这些关健词意味着什么,他立即很敏感地就这些细节反复质询起来,虽然他貌相庄严,板起脸时更加骇人,那常之远被他骇得小脸惨白,浑身哆嗦,但是对于这些陈述始终没有改口。
赵珲的反复确认,反而让这些小细节在供词笔录中显得更加明显了。
遥儿本来就没有教这个常家小子作伪供,这种老实巴交且又年轻识浅没甚么见识的孩子,如果你教他一些伪供,根本不需要动刑,那些有经验的司法官员只消动上一点讯问技巧,就能套出虚实。
遥儿……只是对他做了一点小小的启而已。
常家父子都是笨口拙舌的人,或者说,以他们的素质,不知道供述时该怎么说、说些什么。再加上当时的场面太过激烈,他们身为局中人,肯定会忽略一些东西,于是他们在供述时,就只能干巴巴地讲个粗略的过程,这一来,旁人自可在细节上大做文章。
遥儿前些天在二堂审问这对父子,反反复复、来来去去,颠颠倒倒,其实就只做了一件事情:诱导性掘!
遥儿把他父子二人忽略了的细节都给挖掘了出来,把他父子二人已经无法记起的空白部分在一次次的询问、提示、假设、推测中帮他们完善了起来。
被遥儿挖掘出的细节,本来就是他们的经历,只是疏忽了,或者不觉得有供述的必要,如今既然想起来、说出来,他们当然不会再改口。
遥儿依据他们供述的事过程,在提示、假设、推测中帮他们添补到记忆空白区里的东西,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们的记忆,他们已确信无疑那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东西,你就算拿着测谎仪也休想证明他们在说谎。
赵珲有些坐不稳了。可是常之远的供词与他在上卿院的供词并不冲突,仅仅是更细致了而已,他能提出什么疑议呢?质疑常之远为什么在寇卿宫的招供比在上卿院时更细致?那就只能得出一个寇卿宫办案谨慎,上卿院问案草率的结论了!
何况御使台也不可能帮他站脚助威。御使台是主张轻判的。所以苏长凤出手必定是在量刑的时候,那时才与寇卿宫就轻判与免刑一较长短,目前他绝不会扯遥儿的后腿。
想到这里,赵珲只得忍住,待常之远退下。又带常林上堂时,出现了与常之远一样的问题,他的证词也更细腻了、更完善了。
他在上卿院招供时,只说平素嗜赌,结果与西门艺赌钱时欠下巨债无力偿还,西门艺便提出要他妻子陪宿还债。而在遥儿的反复询问提示下,一些被常林忽略掉的有助于帮他儿子减刑的要点都一一挖掘出来。
比如,常林特意提到,他以前赌钱时从没见过西门艺;他还提到,他因为贫穷。赌的数额并不大,而这位出手豪绰的阔大少却愿意与他赌钱,并屡屡借钱给他叫他赌;再比如,西门艺索债不成要他拿娘子抵债时,他曾问过对方如何知道自己娘子美貌,对方曾经答说在定鼎街头、玉簟桥畔见过……
如此一来,常林的回答就把西门艺此前街头调戏程氏娘子以及谋人妻子设局骗赌的罪名给坐实了。
赵珲心中焦急起来,可是此刻是三司会审,他不可能对常林用刑。
赵珲眼珠乱转,心中盘算:“遥儿处心积虑。自然是为了给常之远脱罪。可是,西门艺即便调戏过程氏娘子,又为此设局诱常林赌钱,也不过是色迷心窍。行为不端。常之远杀人总是事实,如今看来,只有在量刑时据法力争了!”
想到这里,赵珲干脆放弃在供词方面纠缠的想法了,他双目半阖半闭的听着常林的证词,一条条相关的律法从他识海中缓缓掠过。他的心神又定了下来。
另一边的苏长凤早就在养神了,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证据都是对减刑有利的,他当然不会提出什么质疑,因为他所代表的御使台本就是提议减刑的,他现在等的就是讨论量刑的那一刻。
“把常林带下!”
遥儿吩咐完了,向左右拱拱手:“两位仁兄……”
“啊?”
苏长凤精神一振,道:“现在开始讨论量刑么?”
遥儿笑吟吟地道:“巳时已经过半了,咱们还是先吃午饭吧!”
早上天还是晴的,上午正审着案子,天就渐渐阴起来,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上卿院直赵珲和侍御使苏长凤及其随员在寇卿宫公厨吃了午餐,便与遥儿等一起到了二堂歇息聊天。
这时雨水更大了一些,签押房外的滴水檐下,几个衙差无聊地仰望天,雨水渐渐凝成雨幕,从檐上汇聚起来,流到廊下,于一汪小水泊中溅起朵朵雨花儿,随生随灭。
二堂里,遥儿、赵珲、苏长凤三位主审官随意地坐着,东拉西扯地聊天。别看他们在公堂上剑拔弩张,只消对自己立场有利的,哪怕是一句话、一个词,也要争来争去,绝不相让,这时候却是一片悠闲自在。
几个人的话题谈的很宽,从钱粮田赋收支,到各府州县的官吏俸禄,乃至地方民情习俗等等,海阔天空漫无边际。聊着聊着,赵珲和苏长凤便聊到了他们主持司法,这些年来处断的一些大案要案。
这些话题,遥儿自然是插不上嘴的,因此就成了一个洗耳恭听的陪客。
午后的钟声响了,赵珲笑了笑,肃然之气开始在眸中氤氲:“长史,咱们升堂吧?”
遥儿也笑,只是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犯案事实已然清楚无误。接下来,你我三人该就量刑事宜磋商一下,拿出一个叫大王、叫朝廷、叫百姓信服的判决出来。本官建议,咱们就在这二堂商议好了,两位以为如何?”
赵珲和苏长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自无不妥,如此……。无需正襟危坐,咱们也轻松一些,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三个人陡然都静下来,雨声好象这时才从厅外传进来,淅淅沥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