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邈倒没亏待他到了山寨依旧把他当贵宾看待,他就住在武邈家的后宅里,绕过两条小径,穿过一丛果林,眼看赶到轩厅,忽听前方林木后面传出武邈气极败坏的一声大喝:“什么?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洪瑟焱急忙放轻了脚步悄悄凑过去,站在一道树墙后面,侧耳倾听,一俟听清武邈和云轩议论的内容,洪瑟焱不禁惊得魂飞魄散。
遥儿那个祸害已经制止了援军对山寨的援救;
遥儿和陈如之等多位朝廷官员已经上书朝廷弹劾他;
薰月和岳缎兰已遣使赴临安向天子请罪,并自陈造反缘由;
薰月和岳缎兰已提出议和条件,必须交出他洪瑟焱的人头,否则一切没得商量。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一道道惊雷劈在洪瑟焱的心头,劈得他失魂落魄。他紧紧抓住一根厅柱,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支撑着不让自己的身子软下去,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武邈和云轩身上,但是接下来的一番对话,却让他更是心惊。
“不可能!我怎么能这么做?邀请云郡各部土司,公开向薰月、岳缎兰请罪,那也罢了,不过是威风扫地而已。反正取而代之的计划失败,我们这对难兄难弟做不得云郡最大的土司,也就当不成这都督和刺史了,便低低头也无妨。
可是,献上洪瑟焱的人头,这怎么可以?如果我们杀了洪瑟焱,把他的人头交出去,我们就是背信弃义、卖友求生!我们丢的不再是面子,而是人心!从此以后,我们不要再指望有一个部落肯与我们联盟,我们在云郡将成为孤家寡人!”
武邈脸色铁青,扭曲得非常可怕:“云兄,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你看不出薰月老贼这一招有多么阴险?如果我们这么做了。我们在云郡将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云轩的声音有种英雄迟暮的落寞:“武兄,我们还有得选择吗?”
他颓然坐到石凳上,黯然道:“遥儿没死,朝廷一定会知道真相。你不用否认。你看看洪瑟焱必欲置那遥儿于死地的态度,就知道此人只要活着,一定能坏了他的好事,朝廷知道真相,意味着什么?”
他抬起头。望着武邈,绝望地道:“这也就意味着,你我已经没有倚仗,不会有援军来了,不会有人替咱们出头了,你我还能怎么办?”
有野心的人未必有相应的胆色和才能,有些有野心的人成功了,更多有野心的人却是志大才疏,最终害人害己。云轩恰恰就是这么一个人,当初武邈对借助朝廷之势逼反乌白两蛮本来犹豫不决。是他坚持己见,而今眼见情形不妙,他又最先胆怯后悔起来。
武邈惨然道:“当初我本不愿响应,是你一意孤行。如今低头,除了众叛亲离,还有什么?”
云轩听出他的犹豫之意,眼睛亮起来:“怎么会没有?我们现在承认失败,至少还可以保存实力,那样的话,即便你我没有机会取而代之。可是我们的儿子呢?孙子呢?几百年后,谁还记得你我今天干过什么?我们要争的,本就不是你我一时的荣耀和风光,而是未来谁的家族能成为云郡最强大的势力。
如果我们不答应他们的条件。我们的精锐一旦被他们吃光。你以为其他部落不会起而效之,把我们吞并吗?薰月和岳缎兰实在不济还可以投奔南越,我们呢?他们是横在我们外面的一道屏障,我们借助不了任何一方的势力,我们完蛋啦!”
武邈重重一拳捶在石几上,他的手上渗出鲜血。可他却似完全没有一点感觉,他现在真是后悔极了,悔意像一条毒蛇,一口一口地噬着他的心脏。
云轩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如果……你实在不同意由咱们来杀掉他,那么咱们把他交出去如何?”
武邈沉声道:“这与我们亲手杀了他有何区别?”
云轩垂下眼帘,阴沉地想了想,忽地张开双眼,兴奋地道:“有了!我有一计,可以让咱们满足他们的要求,又不致令你我身败名裂!”
武邈耸然道:“什么办法,你说?”
云轩兴奋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想法对武邈说了一遍,武邈听了双眼蓦地一亮,欣然道:“此计似乎可行!”
洪瑟焱站在树墙后面,听他二人计议如何正大光明地杀掉自己,只气得肝胆欲裂,他攥紧双拳就想跳出去斥骂,一步未迈,忽尔想到,他现在已被这两个人抛弃,这时已不是他大淫威的时候了,若是跳出去。只怕两人一不作二不休,直接把他干掉了。
洪瑟焱眼珠转了转,咬着牙,悄悄向后宅退去……
……
一般来说,攻打城池,除了里应外合、偷袭等手段,不外乎就是以火烘以水泼通过热胀冷缩裂坍城墙。深挖地洞潜入城内,以及云梯、撞木一类的方法,可是在这山里这些法子全都没有用武之地,主要就是厮杀、冲锋、反冲锋。
只是因为地势的不同,无法进行大兵团做战,所以战斗规模相对较小。但是对于这些土兵来说,这样的战斗已是前所未有的激烈,箭矢横飞,竹制的投枪不要钱似的泼洒出去,随手抓起的石块也能成为武器,每进一步,都是以血肉之躯趟开一条血路。
这里没有军纪可言,也没有进退有序的章法,不管是进攻还是撤退,号令根本无法严明,整个战斗是漫山遍野式的,常常是这里下达了命令,过好半天散布在山坷里、草丛里、树林中作战的士兵才通过别人的反应明白主将的意图。
尤其是散布在丛林中的单兵们,他们的环境更加凶险,他们之间的战斗没有那种极度血腥的壮烈,却让人时刻保持着紧张的状态。你不知道草丛里会不会突然射出一支冷箭、树上会不会突然掷下一根竹矛、哪里突然会坍陷一个布满竹刺的陷坑,你也无法确认不知从哪儿就会突兀地冒出一群敌人。
这种时刻提起精神的战斗比起沙场上敌我分明的战斗更加煎熬精神,也更容易叫人崩溃,很多人为此变得神经兮兮,战友被各种阴险的杀招害死的,更是激忿满腔,哪怕突然遇到小股敌人。对方明知不敌,情愿弃械投降,也要扑上去杀个精光。
崎岖的山道上,倒毙着无数的尸体。有脸孔涨紫、双眼怒凸的,那是中了毒箭;有被竹矛射穿身体的,因为竹矛的支撑,身子还佝偻着立在那里;有被刀剑劈死的,也有扭打在一起脑浆迸裂的。死者手里还紧攥着沾满红白之物的石头……,饶是见惯死亡的人,看了也是触目惊心。
武邈又派出了信使,这场仗真的打不下去了,再打下去固然乌白两蛮也会伤亡惨重,可是军心涣散、缺粮无援的山寨更加坚持不下去。
信使摇着白旗下山了,虽然战士们已经杀红了眼,但是对这摇着白旗的使者,他们还保持着一分清醒,没有向他们动攻击。很快。就有小头人现了状况,派来几个亲兵护着他们下山去了,而山坡上的战斗却依旧继续着……
……
薰月听了来使的话,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武邈和云轩,真是丢尽了我云郡男儿的脸,这样的招法也想得出来。”
武邈的信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无耻的主意确实是自己的主子出的,他也无从反驳。
岳缎兰屈指轻轻叩着案几,似笑非笑地道:“妙!妙极!先让双方正式谈判。再叫我们出其不意擒杀洪瑟焱。如此一来,洪瑟焱之死,顶多是他们保护不利而已,而谈判是四大部落早已商定的。关系到的是四大部落的切身利益,洪瑟焱这个外人的死,自然不会影响谈判的进行,这是武邈土司和云轩土司顾全大局之举啊,倒是我们显得有些睚眦必报了。”
薰月把脸一沉,喝道:“打得如意算盘!我们不答应!你回去告诉武邈。要投降就投降,不要婆婆妈妈的,洪瑟焱是挑起四族大战的罪魁祸,必须交出来!否则,我们唯有死战到底!”
“且慢!”
遥儿笑吟吟地插嘴了:“洪瑟焱在邛郡为了勒索财物,绑架薰月头人,到了云郡,为了制造事端,向朝廷邀宠献功,又怂恿文、云两部落向两位土司大人挑衅,激起四族大战,可谓新仇旧恨、个人之恨、部族之恨集于一身,薰月土司愤而杀之,这是激于义气,并不丢人。仗再打下去,咱们自然是不怕的,可是已经有那么多勇士捐躯了,武、云两位土司的打算固然令人不齿,可是为了那些族中勇士,两位土司大人又何必计较呢?公道自在人心!”
岳缎兰道:“嗯……,既然钦差这么说,我看,便答应了他们也无妨。”
眼下的遥儿可不是河白寨子时的遥儿了,现在主动已经操之于她手,云郡这场大乱的定性就着落在她的身上,而她的态度将决定云郡的未来是战争还是和平,她的意见,岳缎兰和薰月就不能不考虑。
“好吧,既然钦差这么说……”
薰月瞪了武邈的信使一眼,道:“你还不回去告诉你们的土司大人,早早准备!”
“是是是!”
那信使喜出望外,山上还在打仗,每延误一刻,就不知多死多少人,他的三个儿子也是其中的战士啊,一俟得了回信,他是一刻也不想等了,赶紧向遥儿三人鞠躬:“多谢仁慈的钦差大人,多谢宽宏的薰月土司、缎兰土司……”
遥儿笑而不语,再打下去武邈和云轩就要被残了,这两个野心家留着他们对朝廷未必是坏事,对薰月和缎兰来说,也未必是坏事。乌白两蛮现在已经联盟,既有战争之谊,又有翁婿之义,如果在云郡排名第三第四的两大部落垮了,他们的领地和势力势必更上层楼。人的野心和**,是随着力量的增涨而不断增长的,那时,可能不管对朝廷来说,还是对乌蛮白蛮来说,便都成了坏事。
山寨里,武氏祖宅的后花园里,洪瑟焱青渗渗的一张脸,两腮上的棱子肉紧紧地绷着,看着面前两个执役,这两个人是他从京城里带出来的两个随从,原本都是市井间悍勇好斗的泼皮。
洪瑟焱道:“该说的,本官都已经对你们说了,现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蜢蚱,蹦不了我,也跳不了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就这么个结果。方才本官所说的办法,是咱们唯一的活路,你们两个可已想好了?究竟是干还是不干?”
方才武邈和云轩兴冲冲地来找洪瑟焱,对他说经过多次洽谈,薰月和缎兰已经基本上答应了他们的赔偿条件,将由洪御史和长史两位钦差担任调停人,双方正式举行谈判,谈判成功便歃血为盟,从此缔结兄弟之盟,永不侵犯。
武邈和云轩说的就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武邈负责向他通报双方接触的过程和结果,云轩则在一旁似乎对如此让步犹有不满,不时还要几句牢骚,令武邈的说辞听起来更加真实可信。
奈何洪瑟焱早已偷听到他二人的商议,心中只是冷笑,脸上却扮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还佯作不满地训斥了他们一番,又经二人百般解说他们的苦衷,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武邈和云轩一离开洪瑟焱的住处,便长长地舒了口气,演这种戏,他们真的很累。洪瑟焱陪着他们演戏,似乎也筋疲力尽了,送二人离开后他回到房中坐下,沉思半晌,这才唤过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卫,躲到了后花园去。
洪瑟焱汲取了武邈和云轩的教训,特意挑了一个小亭,居高临下,四处又没有树木掩映,以免隔墙有耳。
洪瑟焱已经仔细考虑过,他不能同武邈和云轩公开决裂,如今他身在武邈的山寨里,就是武邈砧板上的一块肉,公开决裂,他必死无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