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在城西,李平异进城后却穿过长街直奔城南,城南是红河县城最荒僻的地方,那片地方根本没有几户人家,自他来到以后,更是把那里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再也没有人敢住在那里,甚至没有人敢经过那里。
南城那片荒地里,现在有无数的木桩竖在那里,有的上面绑着一具完整的尸体,有的因为处斩犯人的地方太远,搬运尸体困难,就只携了人头回来插在上面,时当正午,阳气正旺的时候,这里却给人一种阴森至极的感觉。
无数的乌鸦黑压压地扑在尸体上啄着他们的血肉,若是偶尔有人经过,会惊得那些乌鸦聒噪着飞起来,也许会有腥臭污黑的血点从空中落下来,也许它来自乌鸦的喙、爪,又或者就来自它们口中叼着的不舍放下的一块人肉。
李平异先要把他的战利品带去南城挂在那些空木桩上,他希望当他离开蛮州的时候,这里的尸体已经被乌鸦啄个干干净净,他就可以用森森白骨,在这里搭一座“京观”。
当然,他带着俘虏前去,也有恐吓这些谢蛮的想法,他打算把这些年纪不大的小童都阉了带回京去进献给女王充作宫奴,而这些美丽的谢蛮少女,不管是留下自己享用还是拿去送人,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南城,李宙昂和蛮一貌伏在车辕上吐得一塌糊涂,已经快把苦胆都吐出来了,虞七虽然看着还算平静,可是一张脸乌青乌青的,也已看不出一点人颜色来。
他们是随后田七娘派来辅助遥儿的,也算是钦差,因为没找到遥儿,于是便率先赶到了此地。
他们听说李平异令人指的暴行后怒不可遏,可惜李平异已经出城,他们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他晦气。听说李平异已把南城变成修罗场,成了他炫耀杀人恶迹的地方,忍不住要来看看,回头也好上表弹劾于他。
结果一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宋燕境的脸色也很不好,这儿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尸臭,熏得他们脑瓜仁疼。虽然这些血迹斑斑的恶行都是李平异一手所为,可是动手杀人的却是他的土兵,他到了这里。就仿佛看到无数的冤魂围绕着他们哭泣哀嚎,他的脸色又怎么好得起来。
蛮一貌“呕呕”了半天,实在没有东西可吐了,喘息着刚直起腰来,一抬头便看见一颗人头孤零零地顶在一根木竿上,一个眼窝黑洞洞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另一只眼球被乌鸦啄了出来,挂在眼框下面,忍不住又伏辕干呕。
宋燕境叹息一声,从车上取下一个水葫芦递过去。蛮一貌接过水葫芦,艰涩地道:“你车上怎么还带了这东西来?”
宋燕境讷然道:“方才我劝两位钦差不要来,你们不肯听,我就知道你们必然会有这般反应,所以特意备了清水。实不相瞒,宋某第一次来时,与两位一般狼狈。唉!两位钦差,咱们还是回去吧。”
蛮一貌连连点头:“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去。”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强忍着喉头欲呕的冲动。没敢往两边看。
宋燕境也不愿将自己的城池化身鬼域,一听这话连连点头。
蛮一貌和李宙昂匆匆登上车子,放下车帘,不敢再向修罗地狱般的路旁多看一眼。众人便急急离开,赶向宋氏府邸,众人刚刚离开“坟场”范围,迎面便撞上了李平异的队伍。
蛮一貌和李宙昂在车中刚刚平息了胃里的翻腾,一听李平异来了,二人立即冲下车去。一见李平异以及他身后土兵肩上扛着的那些人头,蛮一貌便禁不住簌簌抖。
他戟指点向李平异。怒不可遏地喝道::“李平异!你竟干下如此惨无人道、丧尽天良之事,这民风淳朴的桃源之地竟在你手中变成了人间鬼域!你你你……你残虐乱权,肆无忌惮,屠戮无辜,伤天害理,我要弹劾你!我蛮一貌拼了这份前程,也要弹劾你,弹你弹到死!”
李平异一见蛮一貌,不由暗吃一惊。
蛮一貌与他同为御史,虽然一个是御史左台的人,一个是御史右台的人,两台势同水火,但是同在一个衙门当差,彼此自然是认识的。
李平异惊讶之下,竟然忽略了蛮一貌对他的斥骂,骇然道:“你怎会在这里?”
蛮一貌怒道:“本官奉旨出巡西南边郡,专为察缉尔等草菅人命的不法之事!李平异,你在蛮州犯下的桩桩血案,害死的缕缕冤魂,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本官一定据实上奏朝廷,不将你李平异绳之于法,还公道于天下,蛮一貌誓不罢休!”
李平异听说朝廷另外派有人监察他们的行动,心中更加吃惊,可是一听李平异如此指控,李平异拂然不悦,暂时压下心中的惊慌,把脸一沉,道:“你身为朝廷大臣,岂可信口开河,诽谤本官!本官奉旨办案,何罪之有?谋反之叛逆,自当处斩,悬尸以示众,是为了震慑宵小,你无端诽谤,有何凭证?”
李宙昂下车后,一见李平异又携来许多人头,后面还押着许多童子少女,已经气得脸皮紫,只是让他背书他可以滔滔不绝,让他骂人却远没有蛮一貌的嘴皮子那么利索,让他一口气儿罗列这么长的罪名更非他之特长,那是御史们练就的本事,所以他只在一旁怒目而视,由蛮一貌开口说话,如今听到李平异当面还敢狡辩,李宙昂悲笑一声道:“凭据?你还要凭据?”
他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李宙昂正当壮年,倒不是身体老迈。只是一想起方才所见那种种惨不忍睹的情形,这个埋案牍从未见过如此惨无人道的场面的书呆子双腿就突突地颤。
“依朝廷律法,纵有谋反者,虽至亲不杀老父幼子及妇人,我在那边亲眼看见那些尸体,有白苍苍的老者、有不及十岁的稚童,还有许多妇人女子,死者之中十之七八都是些老幼妇孺。
李平异!难道年逾七十的老翁也要造反?难道襁褓中的婴儿也要造反?难道那些妇人女子也要造反?李平异,你!你该死啊!你罪孽如此深重。便是死一万次也难赎你在蛮郡犯下的累累罪行!”
李平异镇定下来。坐在马上轻轻鼓掌,微笑揶揄道:“好!说的好!骂得好!慷慨激昂啊!两位红口白牙,一唱一和,真比唱戏还好听!”
李平异装模作样地仰天大笑三声。又把脸一沉。哼道:“你说我有罪我便有罪么?本钦差奉旨办案,自思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朝廷,绝无半点私心,本官办案至公。何惧你二人诋毁!”
他不屑地瞟了二人一眼。又道:“本官奉旨而来,办的是流人谋反的案子,既然你们身负监督之责,那就在一旁看着好了,本官做事,问心无愧,女王面前,也不怕与你们打这一场笔墨官司!”
李平异把衣袖一拂,声色俱厉地命令道:“走!把谋逆者的人头挂上竿去,以儆效尤!”
那些土兵是当地官兵。凡事也得谨守法度。可是自从跟了这个钦差,杀人越货、欺男霸女,比土匪还土匪,那日子当真快意已极。人的恶念一旦失去约束,心中的善念也就被贪婪侵蚀的所剩无几了。
一开始拨付到李平异麾下听他指派时,这些土兵还颇为反感李平异一个外人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尝到甜头之后,却已对他言听行从,服贴的很,一听他有吩咐。马上押解人犯,就要继续前行。
两下里的这番对答,那些被俘的谢蛮听在耳中,其中有些不精汉话。不甚明了双方在说什么,有些虽然听懂了,但是怯于土兵的刀枪也不敢言语。
可是其中有个听懂了双方谈话内容的女子,听说这两人也是钦差,听他们语气又与这个李平异是对头,知道机会难得。马上冲了出来,尖声叫道:“钦差大人,我们冤枉!我们冤枉啊!李平异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请钦差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竟然有人敢当面拆台?
李平异勃然大怒,扭头一看,见那冲出人群喊冤的少女正是他此行掳获的最满意的一个女子。这女子是这些苗女中最美的一个,他本想收入自己房中的,可是既然这苗女如此不识抬举,李平异又何惜一杀。
李平异脸色一沉,厉声道:“放肆!”
傍在他左的那个执役闻声知意,盘在手中的蛇皮鞭子倏地放开,抖手炸开一个鞭花,便向那苗女狠狠抽去。
“住手!”
李宙昂一声大喝,拦到了那个苗女身前,那个执役收手不及,“啪”地一鞭抽在他的肩头,痛得李宙昂一个激灵,夏日衣衫薄,肩头立即现出一条血印。
李平异见他阻拦,心中戾气更盛,一指那苗女道:“给我杀了她!拖尸游街!”
两个土兵立即拔出尺余长的腰刀,冲向那个苗女,李宙昂忍着痛楚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厉声道:“谁敢动手?”
蛮一貌见李平异当着他们的面还敢肆意杀人,也不禁气得浑身哆嗦,厉声道:“李平异,你好大胆!当然我们的面还敢肆意杀人!”
虞七此番陪同他们来南城,只带了四个士兵,五人本来一直待在一侧,看着这几位朝廷大员交涉,眼见如此情形,虞七的手“啪”地一声搭上了刀柄,缓缓抽刀出鞘。四名士兵一见旅帅有所行动,立即也把长枪向前一指。
李平异把三角眼一翻,凛然道:“怎么?你们要刺杀本钦差么?”
蛮一貌大声道:“本官不止负有督察你等行事之责,亦负有查勘流人谋反一案真相的责任。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本官怀疑其中别有隐情,有权制止你之所为,查明真相!”
李平异眉头一挑。说道:“方才怎么不见你说?你等真的负有圣命吗?须知,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蛮一貌道:“我等自然有圣命在手!”
李平异懒洋洋地伸出手来,说道:“那就请出圣旨勘合,叫本钦差看个清楚!”
圣旨与钦差的勘合都在遥儿手上,蛮一貌如何拿得出来?他手中虽然另有一道密旨,可那道密旨也是给遥儿的,他可不敢擅自启封观看。
蛮一貌神色稍一迟疑,李平异坐在马上看得清楚。心中顿时起了疑窦:“莫非他根本不是奉旨钦差,只是另有公务,偶经此地,见我行事,便虚张声势地来诳我?”
李平异想到这里。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沉声道:“圣旨呢?勘合呢?你……不会是诳骗本官吧?”
宋燕境和宋万游叔侄听了也不觉紧张起来,他二人迎出城去,看见数百名官兵护拥着,哪还会怀疑蛮一貌和李宙昂的身份。再说他们是当地土官,并不像朝廷官员一样在乎规矩。是以竟未请出圣旨一观,如果这两个人真是假货……
叔侄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退了一步。
蛮一貌道:“本官自然是货真价实的钦差!只是,本官乃钦差副使,钦差正使是寇卿宫长史遥儿,圣旨与勘合都在他那里!”
李平异一听还有一个遥儿,此人正是御史台的大对头,心中已经信了七分,紧张之下脱口问道:“此言当真?遥儿现在何处?”
胡御史是个方正之人,不会撒谎,闻言一窒。方讷讷答道:“钦差……与我等分头行动,先赴云郡查探流人情形,如今……想来正在赶往蛮郡途中。”
李平异心中大定,仰天大笑道:“哈哈哈,那也就是说,你们并无可以证明你们身份的东西,是么?”
李平异自马上俯,瞪着蛮一貌,冷冷地道:“你无圣旨勘合在手,凭什么约束本钦差的行动?哼!本钦差的行止,你最好不要妄加干涉,否则,我李平异认得你,我李平异手中的剑可不认得你!”
李平异示威般的目光从蛮一貌、李宙昂和虞七身上一一掠过,看到虞七时,他的目光定在虞七半出鞘的锋利兵刃上,讥讽地一笑,最后又狠狠地瞪了宋触梦叔侄一眼,两叔侄一脸不安,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李平异微微仰起下巴,倨傲地道:“牛一郎,还不把那小贱人给我砍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