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儿!”
李平异怨毒地说着这个名字,奈何他咬不了牙也切不了齿,只好抿紧嘴巴。
他满口的牙齿被打得一颗不剩,只好抿嘴,常人若是没了牙齿,纵然不抿嘴时,脸颊也是瘪的,可李平异不同,他两颊被扇得赤肿,虽然抿紧了嘴儿,也不见他的脸颊凹陷如猴腮,反而丰满红润如猴腚。
牛一郎不安地搓着手道:“御史,遥儿来了,必定会寻咱们的晦气,你看……咱们要不要……避一避?”
“我被他一顿痛殴,如果这么走了,一辈子休想抬头做人!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李平异的三角眼闪着怨恚的光芒,“满面红光”地吩咐道:“把那两个土兵的头领给我叫来。”
牛一郎吃惊地道:“御史,你要做什么?遥儿无礼,御史回京后自可在御前弹劾于她,如果动用兵卒生殴斗,那……那有理也没处讲了!”
“你放屁!咳咳咳咳……”
牛一郎见他脸颊赤肿,居然还能做得出“扭曲”这种高难度的动作,足见他的愤怒之深,当下也不敢多言,赶紧答应着退了出去。
……
红河县城的城墙并不高,低矮的城墙,一些夯土处已经出现了裂缝,一段段城墙上长满了杂草,持着梭枪竹箭的壮丁在城头上跑来跑去,神情十分紧张。
此时天已经全黑,放眼望去,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如满天繁星。城墙下燃着几大堆篝火,还有人不断拖来整棵砍下的大树充作木材投进火堆,火苗子几乎窜到城头那么高,热力更是烘得城头一大片地方无法站人。
城上城下,一片通明。
两峒三溪十九寨的苗人对遥儿是完全相信的,苗人性情直爽,他们一旦相信了一个朋友。就绝不会轻易怀疑朋友的用心。他们相信蜀曳族长,所以对这位族长赠送狼牙项链的遥儿便也深信不疑。
那项链并不是落在谁手里都能成为信物的,蜀曳族长在把它送人之前,早在上面镌刻了一些外人看不懂的暗记。这些暗记与谢蛮族的一些暗记是相通的,只有他们精通本族文字的巫师或酋长才能看明白那些暗记,从而确认持有者是否就是被赠予者。
遥儿确是被赠予者,所以他的为人就值得信任。
可是自从城头喊话,叫他们暂停攻城。必会给予他们一个交待开始,已经隔了很长时间了,城上再没有别的表示,也始终不见遥儿出现,城下的人开始沉不住气了。
他们与遥儿原来商定的是打进城去,趁乱袭扰一番,制造足够的声势,然后天明前撤离,接下来的事交给遥儿。如今的变故并不是遥儿事先与他们约定的,遥儿又始终没有出现。众头领不禁生疑:“这真的是出自于遥儿的主张还是宋家的诡计。他们意图拖延到天明么?”
几位峒主、溪主和寨主聚在一起研究了一下,大部分人都决定不再等了,如果城上没有进一步表示,那就继续攻城。
其中尤以胡菲菲姑娘的父亲态度最为激烈,他家里四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姑娘,一个家庭儿子多了,女儿便成了心肝宝贝。女儿被抓进城去,落在那些禽兽兵手中,如果不及时救出来。天知道她会遭遇多么难以想像的悲惨下场,作为父亲。真比谁都着急。
他带来的两个儿子,也就是胡菲菲姑娘的两位兄长,也是手持苗刀。杀气腾腾,不断蛊惑各位头人赞成他老爹的意见。
主持会议的两峒峒主也沉不住气了,他把一根用来拨弄火堆的木棍一撅两断,厉声道:“不理会他们了,攻城!”
号令一下,城下的呐喊厮杀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在静谧的夜空下格外清晰。
黑压压的夜色中,一具具简易云梯被抬了出来。等赶到城下时,已被火堆照得清清楚楚。他们有意利用巨大的火堆所产生的向上翻腾的热浪,使得此处城头无法站人,并选择这些地方用以攀登。但他们的动作也就因此容易被人看见了。
宋燕境穿着一身藤甲,紧张地守在城上,城池一旦攻破,损失的可是他宋家的财产和安全,宋家有几位长辈都住在城里,尤其是宋家老祖宗为了治病也搬来了此处,虽然攻城的谢蛮口口声声只诛狗钦差,可谁知他们一旦攻进城来,会不会失去控制。
自从他转达了遥儿的意思之后,攻城停止了,宋燕境心中很是松了口气,可是左等右等不见遥儿赶来,眼见安抚无效,谢蛮又要攻城,宋燕境的心都揪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群人从运兵道飞也似的冲上城头,二话不说就把手中提着的东西掷下了城墙。
“嗵嗵嗵!”
数十颗圆乎乎的东西摔到城墙下,骨噜噜地滚出好远,城下的谢蛮勇士只道城上抛下了什么厉害的秘密武器,急忙举盾戒备,可是半晌也没生什么事,他们稍稍移开藤盾定睛望去,熊熊火光下才看清城头掷下的是一颗颗人头。
谢蛮武士有些怔,他们还没有攻上城去,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人被俘虏,也没有尸体遗在城头,那这人头是哪儿来的?
“女儿啊!菲菲!我的菲菲!”
老胡最先反应过来,老泪纵横地扔了盾牌,扑上前去捡起了一颗人头,老胡捧头在手就着火光一看,是个满脸暗疮的一个男人,老胡顺手把人头一扔,再捡起一颗,这人一口的黄板牙,牙缝里还塞着一片菜叶,也不是!
胡菲菲的两个哥哥也疯了,丢了刀枪扑上去逐颗地认着人头,认了一会儿,胡老大突然反应过来,叫道:“不对呀,咱们寨子里被带走的人不是阿娅(女孩)就是得苟(儿童),这些人头怎么都是成年的汉子,而且……一个也不认识啊。”
胡老二一听用力拍了一下脑袋,附和道:“对啊!阿爹,此事必有蹊跷!”
老胡回过味儿来,仰头向城上看去。
就在此时。城头打出了无数的灯笼火把,本来城头就被巨大的篝火堆照的通明,只是篝火燃烧的地方热浪上冲,实在站不住人。上面的人只能在热浪喷涌不到的地方露面,那里光线要暗一些,这回城头也打起火把便亮如白昼了。
“城下的谢蛮兄弟们,本官乃是钦差!”
一个清朗悠扬的声音在城头响起,城下的谢蛮勇士纷纷抬头看去。就见一人立在城墙上,被数枝火把照耀着,未等城下乱再起,那声音又赶紧道:“我这个钦差,并不是你们要杀的那个钦差,你们要杀的那个人,在这里!”
毕竟知道她是蜀曳所信任的朋友,并且与谢蛮有密约的仅限于几位领,普通的谢蛮并不知道她的身分,她若不赶快说明。怕是要替李平异被人问候无数声祖宗,再伴以瓢泼大雨般的冷箭了。
遥儿用手一指,李平异便被人押上了城头,站在城墙上,五花大绑,也幸亏他是五花大绑的,那些弓箭手乍见如此情景,晓得必有变故,便凝而不了。
遥儿也清楚此时此刻不能按部就班地打官腔,得特事特办。具体的事情得等城下谢蛮的情绪安定下来再说,因此马上提高声音又道:“李平异在蛮州的所作所为,朝廷已经知道了,此人秉天子旨意而来。悖天子旨意行事,罪大恶极,理当诛杀!”
李平异被反绑双手,嘴里塞了两个核桃,撑得根本合不拢嘴也说不了话,只能用无限怨毒的目光瞪着遥儿。
遥儿转身看向李平异。戟指喝道:“李平异。以你所作所为。立杀、决杀、不可留!本钦差奉天子令谕,斩杀罪臣李平异,动手!”
李平异的瞳孔蓦地放大,他口不能言,眼中却分明问出了他最想说的一句话:“你敢?你真的敢!”
回答他的是一口雪亮的钢刀,钢刀一挥,一腔子热血便“噗”地一声喷上半空,一颗人头摔到城下的泥地上。
一个大胆的谢蛮勇士跑到城下拾起那颗人头,又一溜烟儿跑到一个火堆前,很多人围过去看,片刻功夫就辨明了李平异的正身。
李平异去各家寨子里作威作福、烧杀掠夺时都是亲自带队,但凡见过他的人,又有谁能忘得了这个大仇人。
城头,左右挟着李平异无头死尸的士兵被他腔子里喷出来的血糊了一头一脸。遥儿稍一摆手,二人便用力一推,无头死尸栽下城墙,“嗵”地一声沉重落地。
城头上,宋燕境呆若木鸡。
遥儿刚上城头时,因为有她解围了,宋燕境还由衷地感到欣喜,现在真是被吓呆了。
他倒不是心疼李平异,如果能杀,他也早把李平异干掉了。只是,一位朝廷大员、一方天子钦差,遥儿说干掉就干掉了,居然一点都不犹豫,这可真把宋燕境吓着了,如果他知道遥儿在云郡还干掉了一位钦差,乃是一位杀钦差专业户,只怕更要吓得魂不附体了。
不错,圣旨上的确是授予遥儿临机专断之权,可是自古以来,享有这种特权的钦差并不少,然而除非女王事先就已经授意他要去干掉谁,奉旨钦差很少会擅自诛杀大臣。
女王授予你这种特权,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你今天依此特权斩了大臣,那没问题,改天朝堂上变了风向,这也未必就不能成为别人攻讦你专权滥权的依据,可是遥儿……她真的毫不犹豫。
宋燕境还在愣,宋万游畏畏缩缩地凑到他的面前,低声道:“叔父,咱们的人……也被押上城墙了。”
“呃?”
宋燕境如梦初醒,扭头一看,就见每两名禁军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土兵,又把近一百名宋氏土兵推到了城墙上,密密匝匝地站满了整整一面城墙,仿佛那面城墙陡然间又加高了一层。。
一时间,城下上万的谢蛮勇士也不禁摒住了呼吸……
“砰!”
“砰!”
“砰!”
每一颗人头落地,都像是一记沉闷的鼓声,而所有听着这“鼓声”的人都一声不吭,连呼吸声都尽量放轻了。
偶尔会有一颗人头落地时恰巧砸在一块石头上,“砰”的一声就变成“噗嗤”一声,仿佛摔烂了一个西瓜,让城上城下的人眼角的肌肉都古怪地抽搐几下。
没有人想得到遥儿会有这样的办法来结束这场战乱,一颗接一颗的人头摔落,把城下谢蛮心中的怒火、悲愤渐渐湮灭,胸臆中涌起的,只剩下无尽的哀伤。
仇人授,仇人头落,曾被他们祸害过的谢蛮族人一个个泪如雨下。
宋燕境和宋万游叔侄俩站在城头像在打摆子,身子抖个不停。
每一刀挥起,都像是砍在他们的脖子上,砍得他们心惊肉跳。
遥儿若无其事地站在他们旁边,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反应。
她在突厥戏弄过狄人的大相,让狄人王相从此撕破了那块遮羞布,整天只顾寻找对方的罩门,想要狠狠咬上一口。
东狄之行,遥儿没有惊天动地的作为,可是那一场变戏法般的游戏,其影响之深远、影响之巨大,却不只关乎一城一地之得失,甚至关乎到几个国家的国运,古往今来,多少人有这般本领?
善战者无赫赫战场。
在朝中她又做了多少事?多少风波背后有她的身影?多少权臣或升或迁,都有她暗中的作用?那些,于她而言才是真正的惊涛骇浪、掀天之波!眼下只不过杀了一个御史、百十个土兵,虽可唬得城下城下上万谢蛮面无人色,于她而言,却不过是见了一道浅浅溪流,实在谈不上什么壮观。
遥儿负手站在那儿,还与宋燕境谈笑风生。
不过她脸上虽然带着笑,声音却隐隐透着些责备和严厉:“使君与明公并不曾与李平异同流合污,可以说,对他在蛮州的种种所为,两位也是心怀不满与反对,可惜……不曾付诸行动,反而借兵与他,纵使他犯下如此恶行!”
遥儿的语气低沉了些,说道:“如此,你们虽未为恶,却难免纵恶之嫌。两位,你们是一方大族长,当保百姓平安,如今却未能履行自己的职责,愧对了百姓的奉养啊!”
“噗!”
前面又是一声快刀过颈的响声,宋燕境和宋万游叔侄齐齐打了个哆嗦,连忙称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