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笑,俊下臣的笑声与别人大不相同,与他自己以前的笑声也不相同,他是说着说着,抽冷子就笑了起来,笑声突兀,又快又急,声如夜枭一般,听着十分诡异。遥儿皱了皱眉,心中泛起一抹怪异的感觉。
俊下臣突然收住笑声,又换上一副狰狞脸色,咬牙切齿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到龙门来么?因为你在这儿,因为这儿归你管着,它是你的,所以我来了!我来了,就要住在这里,而你只能乖乖地给我守大门!哈哈哈哈……”
俊下臣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声古怪,笑得也有点莫名其妙,遥儿的眉头禁不住又皱了一下。俊下臣似乎也察觉到他如此怪异的兴奋有些令人侧目了,努力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结果因为憋笑,那张本来很英俊的面孔都变得扭曲起来。
“我俊下臣就吃过一次亏,就亏在你遥儿的手上啊!”
俊下臣的笑意不见了,脸色又变得怨毒起来:“所以,我现在对你特别有兴趣!只要是你的,我都有兴趣!我要抢过来,我要当着你的面占有它!不管是你掌管的、你拥有的、还是你这个人!哈哈哈哈……”
俊下臣突然又爆出一阵神经质的怪笑,遥儿心里怪异的感觉愈明显了。她没学过医术,即便她学过医术,以这个时代的医术水平,她也不会明白什么叫偏执性精神病或者隐匿性精神病,但是俊下臣怪异的表现和扭曲的笑容,分明有一种不属于正常人的味道。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算高,可是山风呼啸,还是把两人的对话送了出去,站在不远处的几名官员隐约听见了一些,顿时眉头大皱:这位少卿也太没深沉了吧?就算你心中再如何恨她,就算你正想着再如何恶毒的念头,也不该说出来啊。不过想想俊下臣本就是一个泼皮闲汉出身,话说的难听一点。似乎也没有什么了。
遥儿听着俊下臣恶毒粗鄙的言语,看着他淫邪、诡异的笑容,直想抬起她的脚,用她的靴底封住俊下臣的嘴巴。把他那副狰狞丑恶的面孔印在自己的靴底。她长长吸了口气,才压住心底那种冲动,冷静地道:“下官既为温泉汤监,自当尽忠职守,这泉宫浴殿。你们不可进入!”
俊下臣乖戾地道:“我就是要进,怎么样?”
遥儿笑了笑,退开两步,说道:“我就在这里,少卿莫非打算打进温泉宫去么?”
俊下臣夷然一笑,双手往身后一背,昂向天,傲然唤道:“明曦!”
“是是!下官在!”
大冷的天儿,司农令明曦的额头却似有了汗水,他急急凑上来。咳嗽一声道:“遥儿,有人告举你……告举你克扣执役伙食,咳!这件事本官要亲自查证。为避嫌疑,查证期间,暂停你的职务,由薛汤丞暂摄汤监一职。”
俊下臣翻了翻眼白,傲然道:“还不让路?”
遥儿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缓缓退到路边。
俊下臣大摇大摆地走到她的身边,一双眼睛盯住她。冷厉地道:“本官现在就要上山去沐浴温泉了,今儿晚上还要住在上面,你挡我啊!你轰我下山啊!你有本事把我赶出去,老子就跟你姓!哈哈哈哈……”
俊下臣蓦然又出一阵带些爆破音儿的怪笑。大笑着向山上走去。他也隐隐觉得自己疯癫的笑声有些怪异,可是一连忍了几次,实在忍不住,不笑不行了,那便笑个痛快吧。温泉汤监的一众小吏执役随在他们后面,经过遥儿身边时。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同情和……兔死狐悲般的难堪。
片刻之后,遥儿身后多了一道身影。遥儿没有回头,却似知道有人出现,她凝视着俊下臣远去的背影,沉声说道:“查一查他。”
身后那人道:“不知宗主想要知道哪方面的事情,还请示下!”
遥儿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查这里!我觉得……他有点不正常!”
那人愕然扬眸,遥儿已然把手袖起,抬头看着天色,喃喃自语道:“如果俊下臣真是患了疯癫之症,却能身着朱紫、窃据高位、被女王委以重任,嘿!那真成了古往今来最荒诞的一场大笑话!哈哈哈哈……”
身后那人满面疑惑,欲待再问,遥儿已笑着向山下走去:“看时辰,人也该来了……”
雪原莽莽,遥儿等的人正向龙门走来。
此时正值新春佳节期间,衙门封了印,官员休沐在家,各行百业也大多停了生意,纷纷走亲串友,所以即便是这条通往龙门的道路一向比较荒凉,现在也时而能看到一些农夫猎户以及走亲访友的百姓,当然还有虔诚的信徒,要不辞辛苦地去龙门上香。
在这寥落的行人中,有一行人马特别的引人注目。这是几辆双辕清油车,都由雄健的黄膘马驾着,车子大都用了楠木、紫檀等名贵木材,如果有那不懂木材的人看不出这些轻车所用的木料昂贵,也可以从那轻车后梢横木上的填瓦、车厢套围子上的暗钉、帘钩、车辕头的包件等部位的讲究,看出这些车子不是寻常人家使用的,更不要说车队四周还有数十名襕衫卫士,足以证明车中人的尊贵身份。
第一辆车中只坐了一个人,车窗开着,此刻无风,阳光明媚,雪原映得天地一片明朗,车中人款坐如仪,延颈秀项,皓齿明眸,头上一枝金步摇轻轻摇曳着,摇出无限风情。车行过,行人可以透过车窗看到那车中丽人,宛然如画,此人正是穆夫人。
第二辆车上也端坐着一人,这人却在盘膝打坐,车子在雪原中不时会颠簸一下,但他的身子却一动不动,足见禅功了得。这人是个僧人,看他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相貌英俊,清越出尘。
从他微微凹陷的眼窝、高挺如锥的鼻梁,还有那微微泛蓝的眼珠来看。貌似还有着秦人血统。这和尚法号智象,本就出身西域胡商家庭,家资巨万,因生性喜佛。自幼出家,他所在的圣善寺是家里特意为他修建的家庙。所以他虽年纪轻轻。却已是一寺之主。
同穆上玄那白马观主不同,智象和尚对佛法经义是颇为精通的,再加上他生了一副好皮相,所以是临安高僧中的风云人物。
第三辆车上却挤了三个人。三人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不过二十三四岁,最小的还未及弱冠,却个个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都是风姿极佳的美少年。
这三人,原本都是破落了的名门子弟,只是承庇祖荫,袭了一个闲职。现如今却不然了,他们如今在吏部、户部和礼部这等重要的衙门里面都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职务,因为他们的本家兄弟是郑安易。
这三人是郑同修、郑昌邑、郑昌祺。都是郑家子弟,也是新兴的郑党的中坚人物。三人此刻正谈兴正浓,打着窗帘,望着窗外景致,指指点点,谈笑风生。
第四辆上也是两位士子打扮的年轻人,都有三旬左右,丰神俊朗。其中一人也姓郑,与前面车上的郑氏三兄弟却不是本家,他叫郑说。原籍范郡,世居河东,现为王储校书、左补阙。
郑说可不像那郑氏三兄弟一般靠着自家兄弟给女王做面,凭着裙带关系上位。他可是有真才实学的才子,垂拱四年的时候,田七娘策试贤良,亲任主考,这郑说应诏策论是被评为第一的。
在他旁边那人身材颀长、风采照人,比起郑说尤胜三分。乃是郑说的知交好友高蹇,高蹇如今身为礼部司礼丞,也是仕途得意的一位朝廷新贵。
最后一辆车上也是两个人,这两个人遥儿在临安都曾经见过的,这两位燕地崔氏安平房的子弟,一个是崔祎,一个是崔笛,两兄弟风度翩翩、容颜俊美,比之那郑家三兄弟也不遑稍让。
朝廷中先是因为南疆动荡产生了一次官场大清洗,继而因为纂连耀一案,临安城中大批官员落马,也出现了一批官员空缺,崔家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所以崔氏兄弟便进京了。
其实在南疆选官名单上就有崔家的一席之地,这是很正常的,如果这份名单上一个世家子弟都没有,那才会惹人生疑。
田七娘虽然想打压世家,却只想用软刀子割肉的手段来削弱它们,并不愿意与他们公开决裂。女王虽然果决,却也不愿向一个庞然大物宣战的时候,不留一点退路,所以还是要给世家一点甜头的,叫他们吃不饱也饿不死,不至于铤而走险。
但是崔祎并不是那份名单上的人,因为他不愿意去。他是燕地崔氏安平房的嫡支子弟,到蛮荒之地做官,治理一群野人?崔祎视如畏途,他的目标在京城,在这繁华之地。所以他携弟入京,成功地拜到穆夫人的门下,通过她的举荐做了官。
当然,除了崔祎确有才华,值得招揽,穆夫人也未必就没有利用崔祎和燕地崔氏搭上线,建立一种更密切联系的目的,如果能有这样一个世家暗中向她提供支持,对她招揽更多人才显然大为有利。
否则她空有大齐公主这个身份上的优势,也不可能把那么多的人才拉拢到自己身边,总有些人是不相信遥遥无期的承诺,而是更重视眼前利益的。
崔笛是头一次到临安,而且是头一次受公主之邀出游,是以兴奋不已。同为世家子弟,在骄傲的欧阳玉衍眼中,姜齐王室就是一个暴户,田齐王朝更是一个大笑话,她从头蔑视到脚,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崔笛不同,对于穆夫人的邀请,他还是很有些受宠若惊的。他甚至在幻想,凭着他的文采和相貌,能不能得到这位美丽的大齐公主的青睐,也许会有机会和她生一些很旖旎、很香艳的事情。
当然,现在不成,那位美丽的公主殿下正怀着身孕呢。崔笛所想的与做面无关,他自信凭他的家世和才华,仕途上一定可以有一番作为,他垂涎离姜,并不是想靠服侍女人上位,只因为那是公主。
一个高贵的女人,他不放在眼里,崔家往来的都是高门大户。高贵的女人他见多了;美丽的女人,他也不放在眼里,他的身边有得是美丽的女人,不管是高贵的、优雅的、妩媚的、清纯的。亦或是无比的……
可是身份高贵且又美丽妖娆,两种完全无害的物质融合在一起,对他而言,就成了一副强力的春药,令他性致勃勃。
崔祎并没有崔笛那样兴奋。也没有像他一样想入非非的念头,当崔笛又一次向他提起穆夫人的美貌和风采,隐隐露出觊觎之态时,崔祎淡淡地提醒道:“你貌似已经忘了坊间所传的公主风流韵事了。”
“我当然没有忘!”
正在情的崔笛被他刺了一下,马上不屑地冷笑起来:“哪有怎样?”
崔祎皱了皱眉,不悦地道:“莫非你忘了我们到临安来的目的,长辈们对我们寄予了多少厚望?你怎么跟没有见过女人似的!”
“女人我当然见过,可是没有一个是公主!”
崔笛年轻的脸庞因为兴奋而有些红:“大兄,你有没有现,公主此行所邀的男子。虽然身份各异,可是个个都是才学出众、丰仪俊美,嘿!我看……公主就喜欢容颜俊美的男人!”
他转了转眼珠,压低声音,用暧昧的语调道:“说不定,他们本来就是公主的入幕之宾!咱们这位公主殿下,只怕不只一个情人呢!”
崔祎皱了皱眉,道:“那你还乐在其中?”
崔笛晒然一笑,道:“我又不是要娶她为妻,她有多少男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宝幄之中。温柔乡里,能与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解履拥衾、同赴巫山,****、一夕缱绻,你不觉得这是人间至乐吗?”
“够了!”
崔祎“啪”地一掌拍在厢壁上:“早知如此。这一回,我就该带阿莅或阿液来,而不是!”
崔笛见大兄了火,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行驶中的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殿下,已到龙门山下。前方道路无法通行,得步行上山了!”
“哦?”
穆夫人走下马车的时候,受邀而来的客人已经先她一步下了车,正在左顾右盼,大声谈笑,一见穆夫人走出来,他们纷纷围了上来。高蹇四处看了看,皱眉道:“殿下驾到,温泉汤监竟然无人迎候么?”
穆夫人微笑道:“本宫这次来,压根就没告诉他们,如此清峻出尘的雪景,若是有一班俗人在耳边聒噪,还有什么意思?走吧,咱们这就上山,诸君一路疲惫了,上山之后且先沐浴一番,洗洗疲乏,再行饮宴不迟。”
崔笛赶紧上前献殷勤道:“殿下身子不适,这石阶雪滑,您可千万小心!”
穆夫人向他嫣然一笑,颔谢道:“有心了!”
离姜一笑,崔笛顿时魂魄俱消,连骨头都酥了三分,心中只想:“造化尤物,果然不同凡响,诱人啊。”
众客人都随着穆夫人缓缓而行,刚刚走出不远,才拐上山间石径,前方忽有一人闪出身形,大惊小怪地道:“哎呀,公主殿下怎么来了,殿下到龙门来,怎么也不提前告知一声,以便臣等早来接迎啊!”
穆夫人看着装模作样的遥儿,心中既好气又好笑,她哼了一声,微微仰起下巴,故作高傲地道:“平身吧,本宫一时兴起。邀约了众位好友同往龙门一游。兴之所至,何必着人告知什么!”
崔笛微笑着走上来,上下看看遥儿,故意作出一副并不相识的模样问道:“足下是什么人,看你这身服色,莫非是本地汤监?”
崔笛当初一群人因为炫耀诗词被遥儿奚落过一阵。虽然当时并不是针对他,还是令他心中不悦。
遥儿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这不是崔家公子么?年纪轻轻的,记性可不大好,小女子不是曾经与足下见过一面么?”
“啊!我说瞧着面熟呢,原来是……长史啊!”
崔绦作恍然大悟状,惊奇地道:“哎呀,我记得足下那时是寇卿宫司刑郎中,六道巡抚钦差啊,何等风光的人物,怎么现在……,呵呵呵。这可怪不得在下,长史陡然换了这身绿袍,在下眼拙,一时竟没能认得出来,恕罪、恕罪!”
遥儿笑了笑,道:“原来崔公子只重衣衫不重人,那就难怪了。”
崔绦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反唇相讥道:“足下原本绯袍着身,鱼袋在腰,威风赫赫,不可一世,骤然间换了这身绿袍,连鱼袋也没了,孤零零一人站在这龙门山上,作了一个小小六品官,如此反差,教崔某如何认得出来?”
遥儿笑道:“崔公子出身名门世家,纵不入仕,也是身份清贵,我这六品官当然不会看在足下的眼中,不过既然称得一个官字,那便是事君治民的一个差使一份职务,六品也好一品也罢,在我心中都是一般贵重,心中只有敬畏,可不敢自甘菲薄!”
这句话一说,与公主同来的几人神色便有些不自然了,因为这几位仁兄都还没资格配银鱼袋。
高蹇现在是礼部司礼丞,从六品下,郑同修、郑昌邑、郑昌祺三兄弟分别在礼部、户部和吏部作官,实权固然不小,若论品级的话,最高的也只有从六品上,郑说是进士及第,而且是头甲头名,苦熬多年,现如今身为左补阙,才是个从七品上。
而薛湜本有进士出身,进京之后又走了穆夫人的门路,得公主引荐,走的是荐官的路子,同样被封为左补阙,和郑说一样也是从七品上。崔笛这不经考虑的一句话,把同来的这些朋友包括他的兄长在内给一网打尽了,只漏了一个智象,因为他是和尚。
其实,六品官、七品官绝对不算小,陈如之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起点极高,可他一直到六十岁,还在从九品的县尉任上扑腾呢。崔笛的本意也不是嘲讽遥儿的官品,他想嘲讽的是遥儿的职务。
官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官职。同样是官,一个从九品的县尉,在一县之内权力和地位仅次于县令和县丞,掌管一县之地,那是土大王一般的存在,可是哪怕你是一个六品官,你在司农寺里给女王看山泉种野菜,管着那么一二十人、三两座山头,那算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