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道韫进入了茫茫的草原中。 刚下过一场大雨的草原,空气十分清新,一阵风拂过,除了带来草和泥土的味道,还带来料峭的寒意。 她依旧穿戴着老妪送的斗笠与蓑衣,本是防雪的蓑衣,其实用来防雨也十分不错。 不过,夏道韫如今身上又多了些新的装备。 一双草鞋以及一根用来探路的竹棍。 草鞋是路上碰到的一个牧民送她的,说是在草原行走,草鞋是必不可少的。 竹棍则是夏道韫在路上捡的,不知道是谁丢的。 下过雨的草原,常有一个个不知道深浅的水洼,需要竹棍来探路。 斗笠、蓑衣、草鞋三件套,一开始夏道韫都是拒绝的,只是无奈盛情难却。 她素来是个十分冷漠的人,不乐意的事,谁都逼不得她,但不知为何,对于热心的老妪以及淳朴的牧民,她反而是无法拒绝。 但随着时间流逝,夏道韫莫名地对身上的三件套有了一种深厚的感情。 因为穿上它们,行走在这漫长的路上,不自觉就让她抛弃了过往的身份,不再是夏道韫,不再是那个苍穹天第一女剑修,更不是.......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凡尘间一个在风雨中赶路的凡人,丢弃了所有烟尘气息,心灵变得愈发纯净起来。 轰隆隆! 就在这时,天空之中忽地传来了沉闷的雷声。 一道道闪电顷刻就至,在天空乱舞,宛如银蛇。 不多时,大雨就已经再度来临,瓢泼而下。 哗啦啦。 雨珠落在夏道韫的蓑衣与斗笠上,登时碎裂开来,四处飞溅,清脆的击打声不断回响。 瓢泼大雨中,夏道韫没有停下脚步去寻找避雨的地方,也没有撑开法力隔绝雨水,而是任由雨水不断落下,偶尔有雨珠斜落,打湿她的发丝。 她非但没有在意,到了最后甚至是闭上了自己眼睛,在大雨中踱步前行,仿佛是与天地合一。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步一个脚印。 在雨声中,在这条长安年最风流剑修走过的路上,夏道韫不断前行,心中渐渐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体悟。 经过一天一夜不间断的行走,雨水下落的声音终于停止了,夏道韫睁开了眼睛,感觉到一片光明。 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她已经走了常人大约要数月才能走完的道路,终于走出了这片草原,来到了一个高坡上。 叮叮咚咚。 一条宽阔的河流在夏道韫的身侧流淌而过,沿着坡度向下,在下方的平原上蜿蜒。 平原上,河流旁,是一座人族的城镇,时值初晨,有早起的人们在劳作。 不知怎的,分明近在眼前,但在夏道韫眼中,城镇、河流、人们仿佛都成了一幅缩小的画卷,朦胧在初晨的薄雾中,似梦似幻。 她回头而望,那是光明来的方向,也是她来的方向。 一轮火红的太阳,从草原尽头跳跃而起,驱散了薄雾,也让她回到了现实。 眨眼间,河山红遍,万物旺盛,绿得仿佛要流淌出汁水。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夏道韫的心头突然涌出一股旷达的豪迈,释然的通灵,杂念烦乱嘈杂,皆是散去。 …… 迎着初阳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夏道韫拢了拢身上的蓑衣,再次上路。 这一次,她不是行走在寒冷的雪山、广阔的草原,而是大步迈向了那喧嚣的城镇,喧嚣的人世间。 阳关大道,天气宜人,一路畅行,不过十日,就已经是过了两州数国,出入城池数十座。 道路也从崎岖的山路变为了宽敞的城道或者驿道,沿途所见所闻,也是截然不同,带给夏道韫与先前完全不一样的体验与心境。 沿途驾着马车赶商的商人,十年寒窗苦读进京赶考渴望金榜题名的读书人,从城外挑着蔬果进城的农副小贩,被贬的官人.........熙熙攘攘,密而不乱,行走在道路上,皆有所求,皆有所往,皆有方向。 所以,我之路,方向在何处? 夏道韫扪心自问。 她面容清冷,神情始终不变,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深。 不过,她的意志始终没有半点波动。 心如赤子,意如钢铁。 谢青云评价夏道韫是花中第一流,女子剑修才情第一,绝非妄言。 虽有疑惑,却并不迷惘。 她始终清楚自己的路。 又是数日后,越过一个山头,前方蓝天白云。 蓝天白云之下,是一座更雄壮巍峨的大城。 夏道韫知道自己进入了楚郡地界,前方不出意外的话,应当便是楚郡城。 她心中微微一动,生出期待。 因为,夏曌与她说过,他曾在楚郡城留下过一点痕迹,未有人知的痕迹。 楚郡城是大城,自有大城气度,没有无谓的盘诘,更没有所谓的入城费。 夏道韫悠悠然入城,城中道路干净整洁,房舍也十分精致。 她在道旁随便找了个行人,稍稍问路,就找到了那个在楚郡城中赫赫有名的剑徒楼。 剑徒楼,说是赫赫有名,其实也只是局限于楚郡城中,放眼整个楚郡两州,就不过是相当不起眼的一座“酒楼”。 剑徒楼,一开始真的只是一座酒楼,四周种有许多桃花。 每逢花开时节,就有满楼桃花笑春风的美景,但真正令它名扬的不是满楼桃花的美景,而是酒楼的老板。 那是一个从外地来的剑客,年纪还不算大,刚刚到中年,只不过不知是比剑失利,还是被仇家暗算,持剑的右手断了。 一个剑客,没了右手,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于是,他就来到没有人认识他的楚郡城,依靠年轻时闯荡江湖的积蓄盘下了一座酒楼。 整座楚郡城,没有人知道这位剑客的名字,只知他姓李,喜欢乌鸦,故称他为李掌柜者有之,称他为乌鸦剑客者也有之。 或许是剑客梦未断,或许是还念着什么,或许只是打开生意的“宣传”手段,这位李掌柜立了一个奇怪的规矩:他在酒楼门口放了一块巨大的石碑,规定食客进楼前只要是左手持剑能在碑上留痕,便可免除一切费用。 总之,因为这个噱头,剑徒楼一下子名声大噪。 不论是真有功夫,还是想要弄虚作假,每天都有许多所谓的“剑客”提着剑来到剑徒楼。 有许多人失败了,也有许多人成功了。 剑徒楼也确实火起来了。 一些酒楼见此,纷纷效仿,可效果始终是不尽人意,不温不火。 就这样过了十年,某一天,剑徒楼突然是关门了,有人看到李掌柜提着一柄城内铁匠新打造的铁剑径直出城,不知去往哪里。 一个月后,李掌柜回来了,剑徒楼也重新开张,规矩依然没变。 但是城内的人却发现,往日只是在城中火热的剑徒楼,竟然是开始出现许许多多远道而来的剑客。 不知为何,这些剑客竟是蹲在门口看着那座满是斑驳剑痕的石碑,常常一看就是一天,仿佛其中有什么奥秘。 到了后来,大家渐渐知道了其中缘由。 原来李掌柜真的是一名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剑客,出身草根,没有拜过任何名师,硬是靠着被武林名家视为下三路的剑招打出了名声,隐隐有了第一剑客的名头。 但是在十年前,一次极其重要,争夺第一剑客名头的比试前,他遭对家暗算,断了右臂,黯然退出了江湖。 谁也没想到,十年之后,他能卷土重来,一手左手剑出神入化,更胜当年的右手剑,复仇当年暗算他的剑客世家。 他的左手剑如何学的? 所有人都好奇。 李掌柜并没有藏着掖着,实话实说:跟楚郡城剑客学的。 剑谱便是剑徒楼门口的石碑,因此造就了今日之胜景。 而李求败便是在那时,路过楚郡城。 似乎是对这位与自己同姓的凡俗剑客起了兴致,他特地来到了剑徒楼,递出一剑,在门口石碑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然后登楼吃了一顿免费的酒食。 也幸好当时李求败低调行走人世间,不显露姓名,因此没有修士知道这件事。 否则这个剑徒楼就不只是如今的名气,早已成为了剑修圣地。 ....... 剑徒楼门口。 石碑古旧,剑痕斑驳,密密麻麻。 这些剑痕没有署名,哪道是谁留下的,可能过个几年,连出剑者本身都认不出来了。 但是夏道韫依然是一眼就认出了李求败留下的痕迹。 有些人,就像砂砾中的金子一般,是掩盖不住的。 即使只是他留下的痕迹,也是如此。 那是一道斜斜的剑痕,看着普普通通,实际上竟隐着石碑上其它所有的剑痕,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玄妙。 其它所有的剑痕,说实话在夏道韫看来当真是平庸至极。 可正是由这些平庸至极的剑痕组合起来的李求败的剑痕,却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心灵颤动中,夏道韫不自觉伸出手去,抚在那道剑痕上。 抚摸着李求败当年留在石碑上的这道剑痕,刹那间,一股莫名的精神充塞着她的心。 这是.......人间之剑。 夏道韫喃喃道,回过神后,放下手,视线从石碑移开,转而看向这座处在桃林中的,拥有悠久历史的酒楼。 在打量了一圈后,她视线最后落到了酒楼悬挂着的牌匾上。 可能是原先的牌子太老了,所以酒楼近来新做了一块牌匾,看着十分崭新。 阳光落在牌匾上,将牌匾上的三个大字映衬得金光闪闪。 看到那三个大字的瞬间,夏道韫精神一震。 她突然明白了李求败当年为何说“要想走出无敌的道路,首先要走过无数的路”。 明白了李求败为何要如凡人般行走人世间。 也明白了当年李求败为何在剑徒楼停步,留痕。 不是因为与这位乌鸦剑客同“李”。 而是因为和这位乌鸦剑客同“理”。 她的心意一瞬间畅通,许久的疑惑不解自消。 ………… 牌匾是新的,名字却是老的。 是那位乌鸦剑客取得名。 剑徒楼。 何为剑徒? 初学剑者? 非也。 真正的大师,永远怀着一颗学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