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走廊中,林月乃如幽灵一般穿过了其中一间病房的门,对于她来说,实体的墙壁与房门早已不是阻碍。
她缓缓走到那张病床前,上面躺着的那个少年便是她的“哥哥”,即使他从那个事故之后就再也没醒过。
林月乃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对于这位兄长,他的存在只存于她过去的、关于他的稀少的记忆中。
医生说他几乎不可能再醒过来了,那么他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呢?在这里躺一辈子不过是浪费金钱和资源而已。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它已经变得十分透明,仿佛就是一件精致的玻璃制品。
而在她另一边的手掌中,那颗流动着彩虹光的宝石也越发刺眼,可她并不觉得它绚丽多彩,恰恰相反,她在害怕,这颗宝石此刻正如彩虹光的黑洞,它要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吞噬。
她不想消失!好不容易从那种黑暗的日子中脱身,好不容易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喜欢……那些她梦寐已久的东西,她都得到了,怎么可能在这里消失!
可是,从它这里得到的东西,总归要付出代价的,那便是她的存在。
她再一次看向眼前那名永远不可能醒过来的少年,对的!她有办法避免自己的消失,她可以支付那昂贵的代价,只要,只要其他人代替自己消失就好!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的脸,但他却没有任何动静,一如昏迷中的“植物人”。
对的!他永远不可能醒来了,那么用他的生命来换自己的,不也是他做出的最后的贡献吗?
对的!就像那些捐献遗体的人一样,人死了还能提供价值,不也挺好的吗?
她打开少年的手掌,将那颗宝石塞到其中,而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已十分急促。
对的!他一定可以理解的,毕竟,毕竟自己可是他的亲人啊!为亲人所献身什么的,不也是应该做的事吗?
可偏偏这时,她脑中却闪过了那些被自己深埋的记忆,那些被抛弃的孩子聚在一起的情景,他们只能在垃圾桶中翻找食物,以填饱自己的肚子,他们要去搞够每天的“目标”,否则就是人贩子的一顿痛打……
她自己打开了心中的潘多拉魔盒,从中跑出来的东西让她恶心,她想呕吐,想咒骂!想把那些抛弃她的和利用她的人渣撕碎!
她气喘吁吁,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可它们不再会变成那漆黑而锋利的爪子,而是一双即将透明到消失的小手。
不知何时,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想拿回那颗宝石,可她及时止住了它。
她要活下去!她绝对不能消失!这些、这些都是她承受了那么痛苦后得到的!她绝不能失去!
对的!他已经死了,不用再关心他的想法,不!他什么都不会知道,这是帮他解脱。
她喘着气,一步步后退,而看到少年的手开始透明的时候,她居然笑了出来。
对!就是这样!这样她就不会消失了!
她欣喜若狂,自己的身体正逐渐恢复,双手也不再透明了!
可是,她却愣住了,在无色的透明从手掌上离开之时,上面却出现了一种更刺眼的颜色。
血……血!自己的手掌被血彻底染红,怎么甩也甩不掉!
她慌张地瞟了一眼病床,其上的少年再没有呼吸的起伏,因为他化成了一滩血水,并且在地板上堆积起来。
血水如涨潮般上涨,它不仅淹过了她的小腿,连窗外的世界也变为了那诡异的血红。
她再看向手中的血红,此时它们就像是少年的怨灵,从她的手蔓延而上,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
“不是!不是我……”
她不断地后退,却撞上了病房门。
“不是……不要过来!”
她要逃离这里!可她却不能穿过这扇门了,它被锁住了!自己完全被困住了!
她无路可退,目光不得不对上了少年的身体。
可是那已经不算是“身体”了,他的血肉早已融化,只剩一具幽幽的白骨,可她又偏偏看到了他的头骨。
“呵呵……”
她似乎听到了它的笑声,那是对她的嘲讽,亦是对她永远的咒怨。
“不……不……”
她全身上下都在恐惧地颤抖,甚至不能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
血水将她缓缓吞噬,直至最后那微小的光从眼中消失。
“啊!”月乃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她从未梦过那么恐怖的噩梦,也从未觉得一个梦会那么真实。
它就像是从自己脑中的某一段记忆挖出来再加工而制成,里面的每一处都不是真实的,却又每一处都如此像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恐惧与恶心混合在一起堵在她的心口,就像是有什么人往她肚子里塞进了一堆腐烂的动物尸体。
她下意识去找水杯,但伸了几次手才发现,这个房间内的布置和她的房间完全不一样。
她……不在自己的房间?!
记忆像电流一般迅速回到自己的脑中,她一下子就记起了之前的事情。
“我记得自己是来找他的……”她开始将那些记忆捋清,“然后……”
“!”
然后就是……她把他扑倒了?
可是,为什么……?
是……她按住了他……她用双手死死地按住了他……
是她……掐住了他的脖子吗?
难道……那个梦是真的?!真的是自己要杀了他?!
不是的!她在心中立刻否认了这种想法,可这声否认,却像极了自己在那个梦中的挣扎与谎言。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她慌张地摇了摇头,然后拼命去寻找房间内那个人的身影。
恐惧比之前来得更强烈,在寻找那个人身影的短短几秒内,这种情感简直压得她不能呼吸。
不过幸好,那个人就在自己旁边,他在一旁的简易床上熟睡,这让她瞬间脱力地躺了下去。
“没事……没事……只是梦……”
看着他平静的脸和平缓的呼吸,她终于可以慢慢放下心来。
太好了……
一切都只是梦而已……
可是即使放下心了,那里的疼痛却没有消失,她根本无法控制,眼泪一下子就溢了出来。
她一时也没搞清楚这份疼痛到底从何而来,是恐惧?还是惊慌?或者是失而复得所掺带的那种后怕?
她不明白,也没来得及想清,她的身体早已被本能支配——她从未有过这样强烈而痛苦的感觉,只要她稍微迟疑一下,眼前的少年便会消失,就如梦中的一样。
她扑了过去,连带着眼泪鼻涕一起狠狠地抱住了他,但即使这样,她心中的害怕也没有消去半分,怀中的少年似乎随时都可能化作一堆沙子,然后从自己手中逃走。
“……嗯?”林泽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睡得正沉,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到了自己身上。
他也没有养宠物啊……正想着,压着他的东西却抱住了他。
“嗯?!”林泽一清醒了许多,“月乃?怎么了?”
“哥……呜……”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怎、怎么了?”林泽一扶着她坐了起来,“发生什么了?”
“哥……我害怕……呜……”
林泽一这才想起她先前被操控的事,虽然不知道敌人是以何种方法做到的,但他能确定月乃身体里没有任何的力量残留。
看那种情况,与其说是“操控”,不如说是“引诱”,当时她突然爆发出的那种怪力,更像是她本身的力量。
他像安抚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我在这里。”
女孩的哭声小了很多,转为了间断的抽泣声。
事实上,林泽一的确把她当做小孩,即使她有时候会任性取闹,他不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他倾向于一个人独处,这只是因为担心他身边的人受到伤害——他,或者说这道灵魂所附带的“诅咒”,对那些普通人来说,只要稍微牵连到一点就会变成灭顶之灾。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或者什么被害妄想症,而是经过无数次“转生”后得出的结论。
如果可以,他宁愿没有“转生”到这个人的身体里,但这并非是他能选择的事情,在很久之前这副身体就是一具空壳了,他只是被一种无名的力量吸引到了这份身体里。
但那时他没有意识到这份身体有着原本的主人,“林泽一”那时只是一名孩童,他有家人有朋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就像是一笔无主的财富,而且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当然也不知道,真正的“林泽一”的灵魂转移到了异世界,成为“勇者”冒险了一趟之后将会回到这副身体中……而这十几年的使用,是否也算是一种侵占?
如果事情真的是那么简单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地离开这副身体,把它物归原主。
一直以来,他的不断“转生”并不是毫无目的的,它的最终目标,是为了把所有本属于一个人的灵魂碎片集齐。
他不知道这些灵魂碎片的主人到底是谁,但“集齐所有灵魂碎片”更像是一条刻在灵魂深处的的“指令”,而一路集齐了那么多碎片,他得到的只有记忆和力量……还有更散碎的记忆残片。
那才是最初的那个他的记忆,他生于「世界树」,也死于「世界树」,最终也要在某一处复活。
他突然觉得「灵魂炼金」是一道很恐怖的束缚,人们只追求它所带来的灵魂永恒,却不知道自己要踏上何种道路,经历何种轮回……藏于「永恒」背后的,是众人所恐惧的另一种痛苦,它来自人一生所经历的所有磨难、所有失去,它不会在死亡的那一刻消失,而是在灵魂深处不断积累起来……
而他能做的,便是把那些痛苦深埋,但它们依旧会破土而出,成为一根根尖锐的利刺,它们随时提醒着自己:不要再犯过去的错误。
可是……在沙漠中行路的人到达绿洲的时候,谁又会放弃这歇息的机会呢?
“平凡的生活”……如果能再长一些就好了……
……
总算是把月乃哄住了,但她还是恋恋不舍地扯着他的衣袖。
“哥……我害怕……和我一起睡。”
林泽一指了指身前的床:“月乃啊,你觉得我们要是睡得下,我还会睡在这里吗?”
“唔……”月乃含泪汪汪,林泽一不得不服软。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你不怕挤就好。”
林泽一上了床,但还是让出了大部分位置给月乃,自己则侧着身。
“过来……一点。”月乃伸手去拉他。
“好好……”林泽一凑过去了一点,“做噩梦了?”
“嗯。”月乃抱住他的手臂,“我梦到你……死了……”
“那的确很可怕啊。”林泽一笑笑,“我还想活多几十年呢。”
月乃什么也没说,她贴了过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好了,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嗯。”她点点头。
可是,她最终还是睡不着。
“哥……明天……和我回家好吗?”
没有人回答,她抬起头,却发现他已经睡着。
她一直都没有松过手,可是越是这样,心口就越发刺痛。
在做那个梦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醒过来呢?
她用他的生命来抵债,却没有在那里惊醒。
应该更早的才对,在她把那颗宝石放到他手中的时候,她就应该醒过来。
那是不是代表着,如果现实中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真的能做出那种事情?
那个梦并非完全虚构,在儿时,林泽一确实因为事故而伤到头,然后昏迷了好久。
那个梦,或许就是由自己心中害怕的事物拼凑而成……可她始终不能接受自己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就算她平时再任性、再自私,她也不会那样做。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而自从被领养,爸爸妈妈又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不能回家……她真正的家人,恐怕只有林泽一一个人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种身边的孩子一个个离开的心情,比起失落,她更感到害怕,她害怕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缺陷,所以才被父母弃养,所以才没有人来领养她。
在林泽一离开家的时候,她更是感到手足无措,起初她觉得是自己太任性了,他生气了……可是当她发现完全联系不上他时,她甚至感到了绝望……
原来那种名为“孤独”的情绪才是真凶,它时刻不侵蚀着自己的心智,让她寝食难安,不过幸好她身边还有朋友,才不至于疯掉。
今晚的这个噩梦,或许就是那些堆积起的不安与恐惧的爆发……如果他不在自己身边的话,那她或许真的会疯掉吧。
她拢紧了林泽一的手臂,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