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兴致勃勃,心情也出奇的好,叶朝钧便无奈地笑了笑,“那好吧,太子殿下记得别跑太快,注意安全。”
那场比赛,吴允果然一马当先,叶朝钧紧随其后,把吴忆希甩了一些距离。
“喂!你们耍赖!”
吴忆希的声音被拉得很远,他的马已经完全跑不动了,停在了原地。
当时叶朝钧不放心吴忆希一个人被丢在后面,总是频频回头去看,这林子里虽无猛兽,蛇虫却很多,他的马走不了,马上之人可能就会有危险。
好在林将军见太子跑远了,便驾马追了过来。
叶朝钧看见吴忆希抢了林将军的马,那是难得的千里马,是林将军打胜仗之后皇上亲赐的,所以他没有花太久时间,就追上了吴允和叶朝钧,甚至反超了很远。
不过他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一头从密林之中窜出来的鹿,吴忆希甚是高兴,不停拔箭,往那鹿的方向射,只是鹿跑得太快,吴忆希一次也没射中。
倒是那鹿受了惊吓,四处乱窜,慌不择路间,竟是往吴允的方向冲撞了过去,直接惊了吴允和叶朝钧的马。
到底还是十岁出头的小孩,趴在飞驰的马背上,只觉得下一刻就要被颠簸得掉下去,两个人抱着马脖子哇哇大哭,叶朝钧清楚得记得,当初吴忆希驾马飞快追了过来。
只是……
他并没有救叶朝钧,他从叶朝钧惊慌而期许的目光里掠过,救下了即将坠马的吴允。
于是,叶朝钧的眼睛猛地暗了暗,在又一次颠簸里,摔了下去。
叶朝钧还记得自己摔得很疼,还被马蹄踩踏了右腿,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死定了。
不过他终究没死,只是受了重伤,废掉了腿。
那些伤重卧床,无法靠自己的双腿站起来的日子,他忍受着滔天巨痛,一遍一遍在心里问,为什么不救我呢?明明我离你更近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对,吴忆希救的那个人是太子,是储君,是他亲侄子,而自己只是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丞相之子,只是太子的一个小小伴读。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要求吴忆希救自己,如果他真的救了叶朝钧,那就等同于他要放弃吴允。
于情于理,他都该救吴允。
可是……就在那擦肩而过的瞬间,黑色的种子就已经偷偷钻进了他的心里。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就算给他找了诸多借口又怎样呢?那个人从来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从来都没有过,不是吗……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叶朝钧才开始讨厌吴忆希的。
他不怪吴忆希惊了他的马,也不曾对吴忆希的轻浮真正生过气,肉身上的痛苦他都熬过来了,他为什么生气,他自己也不知道,从来都说不清楚。
或者,不止是生气,还有隐隐约约的伤心和不甘。
即便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仍旧能够记起当年自己惧怕的心情,而他策马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去救了别人,放弃了他。
像风一般,从他的世界吹过,本以为他是午后清爽的风,未曾想,他却带走了他冬夜里最后的火光。
十岁那年,凝结在眼角的泪水,恍如变成了一颗冰晶,落在心头,冻得人从头发丝凉到的脚趾间。
那个曾经偷偷喜欢着的心,也一下子便冷了。
……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王府的门被人打开,家仆从里面出来,还打着呵欠,他随后惊讶地瞧着叶朝钧,走上前行了一礼。
“首辅大人怎么突然来王府了?”
叶朝钧这才回神,瞧了瞧眼前的人,又瞧了瞧东边细微的晨光,这才发觉天已经亮了,“已经早晨了……”
“是,不知大人这么早来这里有什么吩咐?”
王府里的人都知道七王爷喜欢这位大人,皇上金口玉言,待王爷凯旋,这就该是自家王妃了,因此王府所有人早就将叶朝钧视作王府的未来主人,从不敢怠慢。
“我想进去看看。”
“好的首辅大人,现在天儿冷,您若是来了不必一直在外面等着,叩叩门环儿,小的就出来给您开门了。”
叶朝钧点了点头,往里去了。
他去过所有有关吴忆希的地方,甚至回到了当初坠马的地方,时过境迁,那里的草木都已经变了样子,所以伤口会愈合,当初选择了吴允的那个人,爱上了叶朝钧。
叶朝钧望着那个空荡荡的书房,晃神间,好似又看见吴忆希端坐在案前,手里提着笔,静静在微笑。
七王爷,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我好想你。
……
吴忆希睁开眼睛时,身边只有一个老军医,吴忆希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声“渴”,就猛然开始咳嗽。
不似寻常干咳,他只是咳嗽,都会头晕眼花,半晌停不下来,咳得胸腔都是疼的。
军医赶忙送来热水,“七王爷,赶快喝些水吧。”
吴忆希接过水杯勉强喝下,然后问,“大夫,我什么时候才能好。”
“七王爷……您右肩的伤,动到了经脉,如今除了静养别无他法。”
“已经一个月了,我的右手还是没什么力气,就连书信也没有办法写,再这样下去,我家王妃会担心的。”
“不如微臣代写……”
“我们夫妻俩通信,自是有悄悄话说,让你代写,那不是要给第三个知道了去?”
吴忆希脸色苍白,但是说到这里,却还是得意一笑。
他自然不能让别人代写,那字迹不同,而自己又无法书写,叶朝钧一定会胡思乱想的。
【系统:你俩还没结婚呢,现在就说夫妻,还老是称呼人家夫人,你脸怎么这么大!】
吴忆希眯了眯眼睛:怎么着?你不高兴?
【系统:我只是听腻了,你就不能换个哈尼北鼻啥的叫吗?】
吴忆希:恶心想吐。
【系统震惊:天呐!你们是不是在梦里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他竟然都让你隔空怀孕了!!】
他没有屏蔽疼痛的权限,现在的伤口还不停在泛着痛,吴忆希知道系统是故意在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过他着实懒得和统子继续瞎扯这种无聊话题,便抬头去看那大夫,“林将军那边如何了?”
“回七王爷,林将军一早起来就去交战了。”
吴忆希默了默,没记错的话,这应该就是最后一役了。
“看来很快就要回京复命了。”他淡淡一笑,“大夫,你可有什么法子把我这咳嗽止住?”
“王爷体内有寒症,积淤多年,微臣医术不精,着实无法将其拔除……”
“这个你不用管,只要能止咳就好。”吴忆希说完,又忍不住咳了起来,过了半晌才好了些,他虚弱地笑了笑,“别的可以慢慢治,总是咳嗽,我那未过门的王妃若是知道了,怕是不愿嫁给我这痨病鬼。”
这军医跟着吴忆希给他瞧病已经有些日子了,知道他说话口无遮拦,可是过了这么久,他听着还是觉得心里惶恐。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您会好起来的,至于止咳的话,微臣可以试试多开几样润肺化痰的药。”
吴忆希就笑,不再说那事,“总是待在营帐里也不是办法,我出去等他们凯旋。”
外面的天乌蒙蒙的,还不停在下着雪,地上的积雪已有一尺深,脚踩在上面有咔咔咔的碎响。
吴忆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概是习惯了这边的天气,如今站在风雪里竟也不觉得有多冷。
四五个时辰之后,大军果然归来。
吴忆希远远望向举着旗子嚣张挥舞着的林将军不由得会心一笑。
这场为时一年半的战役,总算以北原投降而结束了。
吴忆希进帐去,右手臂依旧没什么力气,可是在他很耐心地写了十多张“回”字后,终于写出了一张满意的,想了想,又卸下自己的剑穗,让人一同送往京都。
“务必亲手交给首辅大人。”
“是,王爷。”
……
大军浩浩荡荡地从北地启程,打下对方城池十余座,至于其他需要北原那边买单和进贡的东西,会由鸿胪寺处理。
吴忆希归心似箭,已经迫不及待得想要见到叶朝钧了。
若非他现在右手时常没有力气,拉不稳缰绳,林将军以死相逼非要他老老实实待在马车里,他这会儿肯定已经抢了林将军的爱马,昼夜不分地往京城赶了。
天白了又黑,黑了又白,军医开的止咳药方还算管用,咳嗽的频率低了很多,有的时候想咳嗽,忍一忍也还是可以忍下。
算算日子,以这种速度龟爬式的往回走,大概还需要三五日才能到。
吴忆希趴在马车的床沿上,无意间抬头望天,不由得惊艳一笑。
好在越是往南走,气候就越是暖,如今也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了。
到底是不经冬寒,不知春暖。
虽然他还没到,但是他的信,应该已经送到了。
同一片夜空下,叶朝钧在窗前点着灯看书,他已经一个半月没有收到吴忆希的信了,心里装着事情,便连看书都会时常走神。
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把书页里卡上书签,合起来放好。
“公子,公子,七王爷府上的家仆送信来啦!”照顾叶朝钧起居的丫头自是知晓自家公子心事,听见有来信就慌忙跑过来告诉他。
叶朝钧猛地起身,赶忙开门,疾步出了院子去,“他人在哪儿?”
“回公子的话,那人还在府门口站着呢,说是要把信亲自送到公子您手上。”
与过往的那么多年相比,叶朝钧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兴奋过,脸上的欣喜几乎藏不住。
王府的家仆见了,立刻就将手上的信件递给了叶朝钧,顺势从怀里掏出了随着信件一起寄回来的剑佩。
这是时隔一个半月终于再次收到的信,叶朝钧有些激动,他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他轻轻打开那张纸,上面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回”字。
虽然只有一个字,可是叶朝钧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多好多遍,复而松了口气。
太好了……,他平安无事。
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实在过于生动,以至于叶丞相赴完夜宴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的笑容。
叶丞相的眸子不免沉了沉,默默下车,然后对着正在向他行礼的叶朝钧说,“钧儿,跟我过来。”
叶朝钧感受到他父亲身上压抑的气场,心觉不妙,他没有多说,默默跟上。
……
第四日,在吴忆希坚持走了一趟夜路之后,他们终于在卯时赶到了京城。
“老师,听我的不错吧,现在去宫里还正好能赶上早朝!”
就是苦了那些行路的士兵,摊上这么个刻薄的王爷,连觉都不能好好睡。
“这有什么好的,叫我听那些文官们文绉绉的纸上谈兵,还不如晚一天到,这样我还能再多自在一天。”
吴忆希就笑,“可是学生我再不见到未来王妃,就要相思成疾,郁郁而逝了,你忍心……”
“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小小年纪不要总是把死不死的放在嘴上,咱们跟北原这么激烈的战争都扛过来了,还有什么能让我们丢了性命的!”
吴忆希苦笑了一下。
那可就多了去了,譬如功高盖主,譬如不臣之心,就算你什么都没做,也有无数的罪名可以往你头上堆,京城,皇宫,才是最大的屠宰场。
“我只是开个玩笑,老师您还当真了。”
“说起来这回得亏你找百梓国借来了兵,要不然就靠咱们这仨瓜俩枣,就是有再妙的张良计,也打不过北原那么多莽夫。”
“老师您说错了,我那点小伎俩根本算不得什么,咱们能在北地坚持一年半,还得多亏了首辅大人,不然我们早就弹尽粮绝了,更别提打仗。”
吴忆希说着,透过马车的车窗去瞅林将军,“我说老师这都到了京城了,就让我到马背上去坐着呗,要不然给人看见还要说我这个七王爷胆小如鼠,连马都不敢上呢。”
叶朝钧绝顶聪明,要是给他瞧见了,恐怕要担心吴忆希身上的伤了。
一路迎着晨光,吴忆希咧嘴一笑,好像所有阴霾都消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