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其实很聪明,只是太过仁慈了。”吴忆希那时笑着,篝火的光映在脸上,显得他脸部轮廓分外柔和。
“所以我才想请老师你好好辅佐皇上,无论如何,都不可与天呈为敌。”
“你这……”,臭小子三个字他及时刹车,没能说出来,毕竟于礼不合,话锋一转,道了声,“您看我像是那种会叛国之人吗?我看您倒是像!”
然后吴忆希就开始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林将军都快昏昏欲睡的时候,却又听见吴忆希说了句,“如果归隐山林和帮助皇上成长起来这两件事,只能成全一个,老师会选哪个呢?”
林将军眨了眨眼睛,困意散了些,他说,“自然是要以国事为重,老臣自是情愿辅佐皇上独当一面。”
那时林将军抬眼去看了一眼吴忆希,他本是一脸茫然,随后,就微微一笑,他的眼睛里映着篝火的光,像是在那一刻下定了什么决心。
林将军不懂,那样的吴忆希怎么会叛国,他分明比任何人都想要守护好天呈,守护好皇上……
……
等到吴忆希开始恢复意识,已经过了一整个冬季,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死,他动不了,连手指都动不了。
岳神医日日煮药,吴忆希右臂的经脉受损,连接起来稍微有些费事,可这对神医而言并不难,难的是那些承受力已经到达极限的脏腑该如何修复。
正如他来时所想,吴忆希体内的寒毒已经将他的身体毁得千疮百孔,
而吴忆希现在的脉象虽然已经有所好转,但也无法真正醒来,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主机:意识恢复了吧?】
吴忆希顿了一下:嗯。
【主机:剧点任务失败,所以你会接受到相应的惩罚。】
吴忆希不明白,就自己如今这种状态,还能接受什么惩罚。
【主机:你的宿体现在五感尽失,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气味嗅不到,味道尝不到,就连感知觉也消失了,但这对你是好事,你现在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吴忆希:为什么我没死……
【主机:你现在和死了有区别吗?你于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感受,就算醒来,也只能睡着,哪怕是别人搀扶你,哪怕你脚踩着地,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吴忆希哑然失笑:不就是植物人嘛,说得那么复杂。
不过,这样活着,简直就和死了一样,甚至比死亡更加屈辱。
【主机:你的死亡任务没有完成,影响了接下来的剧情,所以按照规定,你是要接受惩罚的。】
吴忆希有些无语,自己之前在濒死的状态,系统分明可以直接让他脱离位面,这样宿体也就真的死了。
可他们倒好,硬生生等到吴忆希有了意识,然后施展惩罚。
吴忆希不知道是不是反派部和炮灰部的规矩不一样,但他只是一个勤奋攒积分想要弄清楚自己身世的小小位面者,甲方要罚就罚好了,难不成还能毁灭他的灵魂?
于是,吴忆希又变成了娃娃。
岳神医刚刚配药回来,就发现吴忆希不见了,床上只剩下了一个扎满银针的娃娃。
他怒气冲冲地抓起在床边因为体力不支昏睡过去的叶朝钧,狠狠给了一拳。
“我外甥呢!啊?!”
叶朝钧被揍醒,明显还很懵,可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赶忙挣脱,跑到床边去看,却只看见了一只娃娃。
大脑仿佛瞬间炸了,他抓起那个娃娃来看,又问了府里的家仆,却并没有人看见吴忆希从屋子里面走出来过,也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带他离开。
这个娃娃和吴忆希很像……难道是有人在行巫蛊之术,隔空把吴忆希换走了……
府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叶朝钧几乎疯魔,跑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可是他想不出来,无冤无仇,谁会盯着他,对他的心上之人下手。
吴忆希都已经病成那样了,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么多……
叶朝钧快疯了,他不该睡着的,如果他一直都醒着,吴忆希断不会从他身边消失不见。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弄丢了那个人,叶朝钧感到深深的挫败,他心早就碎成了烂泥一滩,都快要痛死了,老天为什么还要继续折磨他。
一直以来都紧紧绷着的弦,恍如发出了一声断裂的脆响,于是,京城里少了一位足智多谋的首辅大人,多了一个疯子。
那个疯子总是骑着马跑在街上,不停喊着吴忆希的名字,从早上到傍晚,有时深夜也能听见。
只是从第三天的时候起,那疯子的嗓子便坏掉了,声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小孩子听见都会被吓哭。
只有岳神医一个人发现了一件事情,这个布娃娃身上银针所扎的位置,和他施在吴忆希身上的位置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但既然哪里都找不到吴忆希,他也只有冒险带走了那只娃娃。
临走之前,他去看了看那位首辅大人,他现在像是疯了,可是有时意识又清醒着,可以与人交谈,但是不论他是处于哪种状态,都是三句话离不开吴忆希。
他盯着叶朝钧看了一会儿,替他施了针,又留下了一张药方,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在神医谷死守了数十日后,那个布娃娃,就在神医的眼前重新变回了吴忆希的样子。
虽然他还是没有任何感知觉,可神医赌赢了。
他没有见过可以变成娃娃的人,但是他并不害怕,因为他是妹妹的孩子。
他当日便召集神医谷的弟子,这里已经被人发现了,皇家人自是什么都做的出来,他要带着弟子们离开此处,另寻天地。
吴亦希这张脸像极了妹妹,当年他疼爱的妹妹就是被先皇蒙骗,嫁给了心里有别的女人的男人。
他隐居深山,很多事,他也是听太医院的一位老友以及秋梅讲述的。
当初先皇最喜欢的女子,是沈家那位病弱美人,年少时便娶到了手,再名贵的药草,他都舍得。
只是那位娘娘在生下皇子之后,身子就越发虚弱,一直拿药物吊着,十多年来,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先皇那时登基不久,微服私访的时候无意间听闻,南方有神女,倾国之姿,百病可医,心里略微盘算,便去了南方接近。
那神女名岳初,貌美绝伦,倾城无二。
先皇被美色吸引,起初也对岳初极好,本是对她欣赏又喜欢的,可是他在将人娶到手,请求她替心上人治病的时候,却被岳初拒绝了。
九五至尊,头一次被女人所拒,愤怒之至,看着怀里病重的爱人,痛心疾首。
彼时他为讨岳初欢心,封了妃位给她,如今才知何为形若仙子,心如潮蛇。
自那之后,岳初便完全被冷落了,她愿意与那么多女子共侍一夫,已经是她为这份爱所能做到的极限,但若丈夫不爱她,她于他而言,便是冬日的雨,夏日的蝇,多余,且令人厌烦。
在她拿着和离书跪在书房前请求皇上同意的时候,由于烈日当头,皇上忙于国务,久久不召见,岳初就那样晕倒,被太医诊出了喜脉。
于是,那个神女便打消了逃离牢笼的念头,虽然她的爱一直是被利用着的,但好在她又得到了一个寄托。
皇上四十岁那年,得了第一个皇孙,是他和他的沈姑娘的孙子。
彼时吴忆希方才五岁,岳初却的身子却已是强弩之末,她很想见哥哥一面,想要道歉,想要认错,可是她如今人在深宫,不得圣宠,不是所有人都有权利寄出一封家信的。
这些年来,只有跟在她身边秋梅总是开导她,逗她笑,秋梅在人前唤她娘娘,私底下还是爱叫她小姐。
她曾经问过岳初,最喜欢的是什么花,本以为她会思念神医谷,会说她思念那山上漫无边际的结魄花。
却不料那好看的女子却不假思索地露出一抹笑,那时天气很冷,她在手上哈了口气,脸颊微微透了些红,她说,“我喜欢梅花。”
小丫头像是没料到这个答案,可她随即便开心地笑了起来,拉着岳初的手道,“奴婢也喜欢梅花!御花园的梅花开好了,秋梅带小姐去看看可好?”
再后来,她们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以秋梅的家人病故为由,岳初从皇后那里求来了一张出宫的令牌。
她把令牌塞进秋梅的手里,让她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再也不要回来,秋梅嘴上答应,却是跑回了神医谷求救。
时过境迁,曾经那条可以通往神医谷山洞的路已经不在了,她凭借着记忆,花了三天时间才摸索到洞口,却因为誓言,不得进入。
于是她便对着洞口大声求救,她说小姐病重,求神医去看看,果然得了进入的许可。
她知道神医不会真的不管妹妹。
神医得知了妹妹的遭遇,悲从心来,以为皇上心上人诊病为代价,终于进宫,第一次走进了妹妹的宫殿。
只是,淑妃娘娘不受宠,宫里除了秋梅,便一个宫人也不剩了,他们来到这里,面对的,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岳初去世一日半了,却无人发现,无人收尸。
那一刻,秋梅才终于0明白为什么小姐要说,再也不要回来……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不想让她的小丫头看见,所以一向胆小的人才会鼓起勇气找皇后讨要出宫令牌,想在自己死前为她的小丫头谋一条自由之路。
她说再也不要回来,就是不想让秋梅看见自己死去的狼狈模样,那样的话,她就会以为自己还好好的活着,她会记得她最好看的样子。
于是,神医和秋梅都哭了,几乎要流干净毕生眼泪,他们想要保护的人离开了。
当初的那一幕如今也还历历在目,岳神医当初却带不走妹妹的尸体,带不走年纪尚幼的外甥,就连那个随着妹妹一同出谷的丫头,也不肯走。
她小姐喜欢梅花,她想找个山谷,为小姐立下衣冠冢,她想在那里种满梅花,每年,每个月都要去看她,她要守着七皇子平平安安长大。
神医此来本是允诺要救治那位娘娘,可是面对已故的妹妹,他却对皇帝放下狠话,他不肯。
他甚至想要带走妹妹尸身,可是却反被要挟,若是不医治好那位娘娘,神医也别想再回到神医谷。
他的妹妹还留有一位皇子,他不敢拿那个孩子冒险。
所以他被困在牢狱五年,除了给那位娘娘调理身子的时候会被带出来,其它时间,都是与冰冷的铁栏和漆黑的墙壁作伴。
他从来没有被允许去看过吴忆希一眼。
第五年,那位娘娘痊愈了,神医也总算获得了恩准,离开了这里。
“你就老老实实待在神医谷吧,不要出来。”
这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对岳神医说的最后一句话。
或许是天道使然,那位娘娘的病虽然被调理好了,可是并没有享受几年健康的身体。
她唯一的儿子死在了战场,她经受不起那打击,急血攻心之下,药石无用。
那位负了神女之心的帝王,短短几月内,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失去了最心爱的妃子。
那年,吴忆希十五岁,吴允这位皇孙成为了太子,年仅十岁。
……
神医从记忆中抽身,整理好最后一本医典,抱着一动不动的吴忆希,上了马车。
这世间尘埃漫漫,他遗留在尘埃里的亲人如今已然找回,那他便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所以,当叶朝钧发觉到疑点找到这里的时候,却没有找到一个人。
而吴允则找到了叶朝钧,抓着他的领子逼问他前些日子发什么疯,皇叔是不是还活着。
叶丞相瞧着皇上和自己儿子的模样,冒着必死决心,命人放火烧了那些结魄花。
那场山火烧了三天三夜,那座传说中的神秘仙山被烧成了灰烬,以至于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吴允一怒之下大削了叶丞相的职权。
他本就后悔杀皇叔了……
好不容易得到他可能还活着的线索,一把火,就又没了。
叶朝钧再也没去看过他爹,只在最后叶丞相病危,他才去看望了一回,不久之后,叶丞相也病故。
直到他死的那一刻,他也还是觉得自己真心为天呈,真心为皇上,他没有做错。
吴允想了很久很久,他和叶朝钧下过棋,和林将军谈过心,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他们总会缄口不言,直到有一回醉了,才哭成一片。
林将军说了很多有关吴忆希的事情,他说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七王爷会真的伤害皇上。
于是那天晚上,吴允突然之间就全都想通了,他的皇叔不是要毁掉他,是要磨练他,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吴忆希接到的最后一张圣旨,上面一笔一划歪歪扭扭的字迹,就犹如一把又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插在吴允的心头,叫他喘不过气来,他只好拼命批阅奏折,拼命让自己更忙一些。
他不能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想起那日皇叔叩拜自己时候的憔悴容颜,还平静地说着激怒他的话。
皇叔当初一心求死,他却丝毫未曾发觉,所以如今一想起那时的心情,他就会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那是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如兄如父,用心良苦,却偏偏要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一道张扬的血渍,苏醒于每一个梦有他的里,猝不及防。
……
叶朝钧辞了首辅一职,周游列国,一听说哪里有隐居的名医,他都会找过去,提心吊胆的,害怕又不是他。
他不停的寻找吴忆希和神医的下落,他苟活于世最后的念头,就是再见吴忆希一面。
很多年过去,岁月在人的脸上刻下了名为坚毅的颜色,此时的叶朝钧已过而立之年。
他第四次来到百梓国,街头的行人很多,钻进耳朵里的纷杂心声他已经全然免疫,只在听见一个声音的时候,顿然驻足。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那个声音含着笑意,倒是与诗意不甚相符。
【系统:要不要脸,人家比作诗,你这是偷诗!】
吴忆希在心里哼了一声:这里的人又没听过,我在纸上署名纳兰性德不就好了!
他好不容易才能从舅舅那里得了出山的许可,定要买好多糖回去。
吴忆希大大方方地将白纸黑字按在桌上,“我这首虞美人,可能拔得头筹?”
叶朝钧愣愣地瞧着那个人,好像很开心地接过赢来的银子,转身就去了另一边的糕点铺子。
“老板娘,来十份桂花糖!”
“公子又来啦,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叶朝钧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连忙冲上前去,抓住那个人的衣袖,发出的声音却是走了音,沙哑又恐怖。
他像多年前在大街上找他时一样,激动地唤他,“吴忆希。”
那人刚刚领了桂花糖,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险些弄掉,他似是诧异,睁大眼睛瞧着叶朝钧,却是一脸茫然。
叶朝钧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干了,却不料在看见这个鲜活的人时,还是哭了。
他的哭声也很难听,以至于让周遭人听了一耳朵,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吴忆希有些不知所措咬了咬唇,想起方才署名纳兰性德的诗词,望着叶朝钧尴尬一笑。
“这位公子……,你认识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