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忆希弱冠那日,已经继位为皇的吴允为他封了王,赐给了他一块富饶封地,又在京城最繁闹的南市为他建了好了一座别致的王府。
这让其他皇子心里很不爽,几番进宫,在吴允耳边教唆。
“你七皇叔的母妃当初是有办法救治太妃娘娘的,可是她嫉妒太妃娘娘的恩宠,不肯施救,才让娘娘病了那么久。”
“当年大皇兄伤重而归,也是淑妃娘娘的人,说是从什么神医谷来的,还不是把人医没了,沽名钓誉!”
吴允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每回都无奈地赔笑,道一声,“朕乏了,要休息了,诸位皇叔先请回吧。”
“皇上,您要提防着老七。”
他们总这么说。
他虽然尚幼,但是他不会忘记,那天他们三个一起上林将军的狩猎课,他抱着马脖子,在狂奔的马背上大哭。
是皇叔奋不顾身地救下他,不然那日,他就算不死,也会摔成重伤。
如果七皇叔当真有害他之心,那日不救他便是,他救了,就说明他是很在乎吴允的。
不知为何,吴允心中有些窃喜,他一直以为皇叔心里最疼的孩子是叶朝钧,他买糖的时候,总会也给叶朝钧带一份,后来吴允牙疼,皇叔就把所有的糖都给叶朝钧了。
可是即便如此,危难关头,他还是选择救了吴允。
吴允幼年丧父,母亲死的也早,皇叔们都不爱和他玩儿,只有六皇叔七皇叔会陪他,可是在六皇叔去了封地之后,疼爱他的皇爷爷也病重。
吴允作为太子,理所当然的继位,可是他的皇叔们就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这让他很缺少来自亲人的关爱,他只有一个七皇叔可以依赖了。
他记得七皇叔曾在父王灵前发过誓,他说他会大皇兄好好照顾吴允的。
七皇叔没有骗他,七皇叔会好好保护他,对此他深信不疑,那一刻他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永远相信七皇叔。
“朕让你们去寻的松砚可有找到?”
“回皇上,松砚寸毫寸金,一台难求,仅存于世的只有九个,其中一个……被皇上弄坏了,现下存世的,就只剩下了八个,实在难寻。”
吴允叹了口气,那是淑妃娘娘的遗物,他知道,他的皇叔最宝贝那块砚了。
原先是想在皇叔弱冠当日当做惊喜送他,结果至今也未曾寻到。
“不管找多久,都给朕找下去,花多少钱,都要买到一块。”
那太监只好领旨。
吴允这才展颜,他的皇叔,配得上最好的砚台。
而此时的吴忆希正伏在案牍之上,长长的衣袖及地,俊俏的脸上挂着些许倦意。
虽说吴允做了皇上,可是一切事务都还是要他经手,他本是觉得不妥,可吴允的年纪毕竟尚幼,家国诸事,不可儿戏,他必须得在仅剩的时间里尽可能的帮助这位主角。
他批阅完桌案上最后一个奏折,微微松了口气,锤了锤自己酸涩僵硬的肩膀。
如今正是盛夏季节,今晚的月亮虽不是满月,却也分外明亮,不知道叶朝钧怎么样了。
自从叶朝钧落马之后,就再也不肯见他,如今已经过了一年了,也还是不肯出门。
不知道他复健得如何,能不能走动,腿还疼不疼。
思及此处,吴忆希胸口微微发闷,索性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的石桌边坐下。
“王爷,怎么还没睡?”
秋姨正好从外面回来,她手臂上挎着一个筐子,见吴忆希一个人坐着,立刻走了过去,把筐子放下,又麻利地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才坐下。
“秋姨,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
秋姨顿了顿,然后笑了一下,“秋姨去看望了一位故人,和她说说话,就会感觉活着还是很有意义的。”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吴忆希也不知为何,瞧着秋姨真切的目光,突然对她的事情来了兴致。
“她……”秋姨想了一下,“她是一个非常美的姑娘,心地善良,待人亲和,不会因为另一个小孩是脏兮兮的乞丐,而嫌弃她,反而把她带回家,像照顾亲姐妹一样照顾她。”
“她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永远都在闪耀着光点,治愈着人心。”秋姨一直在微笑,也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星星,“看见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那就是她,她回到了天上。”
吴忆希抬头去看天空,那颗可望不可及的星星,他能听出来,秋姨很喜欢她的那个故人,就像自己喜欢叶朝钧的心情一样。
可是又好像不完全一样。
按照秋姨的说法,她大概永远都见不到那个姑娘了,而吴忆希却还是有机会见到叶朝钧的,因为叶朝钧没有变成星星。
他是有机会的吧,在他脱离位面之前。
“你去找你那个朋友的地方在哪?”
秋姨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在一个神秘的山谷,总有一日,那里会开满她喜欢的花。”
秋姨不是那种长相十分惊艳的女子,但是她依旧温柔好看,她笑起来很真诚,也也很客观,她是如今这个世上,对待吴忆希最好的人了。
“七王爷。”秋姨的眸子微微敛了一下。
“嗯?”
她其实是想问问,只有她和吴忆希两个人在的时候,她可不可以像她家小姐那样,唤他一声“忆希”。
可是终究是没能开得了这个口,柔声道,“我给你买了桂花糖。”
吴忆希眼睛一亮,“现在这样的季节,也有桂花吗?”
“是陈年的。”秋姨瞧着吴忆希期待的样子,心里也开心,麻利地从筐子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装的点心。
“谢谢秋姨,秋姨真好!”
也不顾忌是不是晚上,会不会蛀牙,吴忆希吃得特别高兴,只是他总是会想起小时候未央宫里的那两棵桂树,也会想起曾经把买来的糖带去给吴允和叶朝钧的那段时光。
如果能把糖送去给叶朝钧就好了,他会想起曾经的吴忆希也有对他好的时候吗?
夜深了,即便是燥热的夏季,白夜温差也很大,风吹过来也还是微微有些凉。
吴忆希莫名打了个颤,接着轻轻咳了一声。
秋姨闻声,连忙起身给吴忆希倒水,“七王爷,你身上的寒毒有些难以控制,万万别伤着自己,否则,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她舍不得看吴忆希受苦,偷偷动了回神医谷请神医来瞧瞧的心思。
可是她又觉得没有希望。
神医被先皇关在牢狱五载,忍气吞声,为害了妹妹一辈子的女人治病,他已经被下了死令,终生不得踏出神医谷半步。
抗旨不尊,大逆不道,神医谷也会有危险。
况且……
当初七王爷说,他去神医谷,是见了神医的。
七王爷的这张脸长得有七分像小姐,岳神医一看就会认出他,可是他那时没有替吴忆希诊治,事后也没有书信,也没有派人来……
想必,是不想认这孩子的,毕竟七王爷的身上,还流着一半的皇家血。
神医谷已经公告四海名人榜,绝不替皇室之人看病。
秋梅了解神医的性子,素来都是说一不二,他与天呈王室有着那样的深仇大恨,断然不会再踏入京城半步。
“七王爷,早些回去睡吧,桂花糖还有很多,可是要记得每次不要吃太多,咳嗽的时候也不要吃。”
“好的,我知道了。”
吴忆希咧开嘴笑,明朗帅气的模样,倒是和他那温柔的娘亲出奇的相似。
只是第二天,秋姨带回来的几大包桂花糖就都没了。
吴忆希拿去给了吴允,然后让吴允把其中一半带去给叶朝钧。
他满心欢喜,以为叶朝钧只要吃了桂花糖,心情就会好起来。
“千万别说是我让你送的,否则他可能又不吃了。”
吴允点了点头,“好,都听皇叔的。”
那日,吴允终究还是没能哄得叶朝钧吃下一块桂花糖,叶朝钧看上去很严肃,眼睛的颜色也是深深沉沉的。
吴允瞧着,甚至微微有些害怕。
最后,他把事情告诉吴忆希,吴忆希沉默许久,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便又笑了起来,“看来他不想原谅我,就连和我有任何一点点关系的事物也是不想接触的。”
他瞧着吴允,突然又换了个说法,他揉了揉吴允的头发,然后抬起下巴,以一个大人的姿态说,“叶朝钧不吃糖了,大概是因为他长大了。”
“长大了,就不喜欢吃糖了吗?”
吴忆希没有回答,就只是笑,而吴允年纪虽小,却也还是从吴忆希的笑容里瞧出了几分勉强。
后来的一个月,吴忆希还是想方设法往吴允那里塞东西,求他带给叶朝钧。
可是很邪门儿,吴忆希让他带去的东西,叶朝钧一样不碰,反而是吴允自己带过去的东西,叶朝钧会好好使用。
吴忆希放弃了,果然是炮灰的命,和有主角光环加身的人相比,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他听着暗卫传回来的消息,洋洋洒洒写了最后一封信,然后微微一笑,“去把这个送给二王爷住的驿站。”
他的笑意很深,他知道他的使命快要完成了,二王爷,将是要与他陪葬的,另一个炮灰。
六月的最后一日,就是信笺上所写的日子,只可惜吴忆希的运气一直都不太好,约好的这天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他穿着一身便服,戴着黑帘遮面的斗笠,驾着马,身边跟着三五个人,都是从军营找来的,他们在举手投足间都会展现出军人的固有习惯,只有真正的士兵,才骗得了二王爷。
对方是有备而来,二王爷收到的信件是,皇上今日会微服出宫,去寻访名医,而这里,是必经之路。
仿冒三王爷的字迹,应该看不出任何端倪,他会上当。
雨下的很大,有些影响视线,吴忆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懈怠。
吴忆希的身量虽然较吴允而言高出一截,不过好在斗篷很宽大,还能遮住一部分体型。
马蹄踏过的地方,盛开着朵朵水花,不多时,那水花就变成了一片红色。
书中的吴忆希,身上备着刀剑,来这里,本是为了生擒意图反叛的皇子,却未曾料到自己人里边有细作。
对方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吴忆希事先布好的陷阱没有被触发,事先安排的伏兵,也全军覆没。
他身受重伤之际,抓住了躲藏在暗处的二王爷,也捅了二王爷一刀,最后两人双双落水。
然而,这条大河水流湍急,加之下雨涨水,人掉进里面,就是不被坚硬的石头撞晕溺亡,也不容易被人救起来。
吴忆希会因为没有力气划水而死掉,二王爷也是。
好在,吴忆希本人是没有痛觉的,他被划了好几下,却还是保持着镇静,全然不顾身上不停在流的血,一把抓住躲在最后面的二王爷,二话不说,就拽着他双双落水。
二王爷大叫的声音顿时湮没在了急流之中。
后面的人追了许久,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是越拉越远。
幸存的士兵将这件事情禀告了吴允,据说皇上整整七日未曾早朝,只是拼了命的派出所有人去找他的两位皇叔。
他不想让吴忆希死啊,他还没有好好还他的恩情,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呢……
而叶朝钧则从始至终不知道这件事,他就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安安静静地下棋,白子下完下黑子,棋局正下到关键时刻,不知为何,手指突然失力,棋子掉落下来,正好是一步自取灭亡的死棋。
只有吴忆希知道溺水的感觉有多难忍受。
他的身体就这样,在冰凉的水里变得僵硬,最后,意识会消失,当宿体的受损程度再也无法承载灵魂的重量时,位面者的灵魂就会抽离,回归空间站了。
当时的吴忆希站在空间站里,呆呆地望着炮灰部负责他穿书的系统。
他就这样死了,就和书中原定的结局一样。
那日见到秋姨讲述那位故人的事,还以为自己和秋姨不一样,还以为自己还是有机会再见一次叶朝钧的。
可是到头来,他也还是没能再见叶朝钧一面,他们并无两样,伤心的时候,心情总是会一样的难过。
还真是,有些遗憾呢。
“我下一个任务,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吧?”
【系统嘲讽他:你一个炮灰,还有资格选择死亡权利?】
瞧着系统不屑一顾的表情,吴忆希只是无奈一笑。
他是真的很无奈。
其实他在很早很早以前进入穿书局的时候,也曾有过溺亡的经历。
当时的情况,他到今天也依然记得清楚,他被当成妖怪,关在笼子里,和几块大石头一起沉进湖底。
整个村的人都是刽子手,那时的吴忆希只有三百岁左右,对于穿书局数千万岁的位面者而言,他还是个小孩。
那件事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数百人围观着那场对于他的杀戮,所有人都在,却无人救他。
没有人发现,他死在水里的时候,在哭。
吴忆希的记忆力不是那么好,但他还是记得那日自己的状态,他在冰冷的湖水里窒息,下沉。
他不想做位面者了,他再也不想活过来,然后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