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蒲牢与赑屃因受耆老指引,早早地来到这座荒岛。这座岛不大,上头不过长了些普通的花草,时有海鸟飞来栖息。岛上海鸟多为灵识未开的蠢物,并不能回答他们的问题。由于是靠星辰指路,他们一般白天休息,晚上赶路,而狴犴负屃二人则是几天合并作一天,晚上只草草休息两个时辰,这么一来,他们二人就被赶上了。
奇怪的是,四人说起路上的情境,赑屃表示并未进过“墟”界,而狴犴则表示从未遇见过什么耆老。他们碰见的奇人,音容笑貌、行为举止相去甚远,并不能判定是一人。
他们探查岛屿,良久才判断这只是座荒岛,还是座土层不深的荒岛,他们已掘地三尺,露出底下坚硬的岩石。蒲牢一镐子铲下去,岩石纹丝不动,蒲牢扔掉铲子笑道:“真是个笨方法,妄想靠挖掘土里的东西而有所收获。”
狴犴与赑屃皆笑而不语,负屃却呛声挪愉道:“这笨办法不是正出自你的口吗?”
蒲牢皱眉道:“我何时说过?”
负屃明白过来,讷讷不言。蒲牢确实说过:“蓬莱须往石中寻。”不过,依据四哥的反应来看,说这句话的不是这个时候的“他”了。从此刻起,负屃又回忆了一遍二哥睚眦对他们几兄弟做的事情。
在二哥睚眦看来,赑屃、负屃二人心性淡泊,秉承中立,是绝无可能争夺王位的人。剩下的候选人还有囚牛、嘲风、蒲牢、狻猊、狴犴、螭吻。最大的可能是囚牛,囚牛是真正的龙之子,还是长子,但囚牛痴迷音乐,龙王龙后多次劝说,叫他学习政事而未果。狻猊自然不必多说,在睚眦眼中,不过一只陆生的杂种而已,平时狻猊也喜欢窝在自己房中不出来,调香、作画,两耳不闻窗外事。
而螭吻,耳根子最软,无缘上位者,尽管身为幼子,螭吻颇受龙王喜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样子,可也因此,养成了螭吻长不大的个性。嘲风、蒲牢二人结盟,心机谋略都与睚眦斗了遍,平时最不服睚眦的就是他们俩。
嘲风、蒲牢想要联合螭吻、狻猊,推举囚牛上位。如果要获得他人援手,自然少不了投其所好,奈何调香、作画两项技能,狻猊如果要算四海第二,绝无人物敢称第一。睚眦出了先手,某日哄骗狻猊说:“大荒西,有处寒荒之国,在那寒荒之国的三千琉璃界中,供有万盏青莲宝灯,每盏宝灯点燃都可以散发奇香。奇怪的是,那味道却不重。点燃的顺序不同,最后汇合出的香味也不同。站在不同的方位,能闻到的香味却也是不同的。”
狻猊闻言道:“这世上味道有千千万种,我虽涉猎不多,但是也知道,并不是什么味道混合于一处,都能称之为‘香’的。二哥说的,可是奇了。”
“初时我道那人胡扯。后来那人告诉我,原因在于,那琉璃界有十二名女子,十一名男子,喜着青衣,因貌丑而以纱蔽面。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人人拥有一手调香的绝技。却不知何故,齐聚于此,只为点燃那万盏佛陀的宝灯。”
“佛陀的宝灯?”狻猊闻此一言,登时怔了。其喃喃自语道:“母亲曾说,我出生于极西的地方,我爱调香、作画,可不是与他们一样吗?”
迷怔过后,狻猊清醒道:“二哥的意思,狻猊明白了。若世上真有一处宝地可以供我栖息,当如琉璃界一般。”说罢,拱手作揖,当即两袖清风地离开了东海,前往西天极乐之地,聆听佛法去了。后来传言,狻猊跟了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做了他代步的坐骑;亦有传言,称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则为脱胎换骨的龙子狻猊。文殊右手持慧剑,可斩断世人一切烦恼,左手持青莲坛,坛上供有般若经书若干。
如此一来,去了个狻猊,剩下的就只有嘲风、螭吻、蒲牢三人。而这三人,因为狻猊的离去,通通提高了对睚眦的戒备。
回忆后面的,便是腥风血雨。龙王不管东海事务,暂命睚眦行使龙王权令,或许,敖璋怀抱的想法就是冷眼旁观九子厮杀、从中择出优胜者。优胜劣汰,弱肉强食,这是龙王始终都秉承的原始规则。负屃也说不上,这样的规则,对于他们日益凋零的龙族血脉而言,是幸,还是不幸。最终,三哥嘲风被区区一个人类斩首,螭吻因冒犯天帝威严而被下旨关在幻海往下八千里深的寒狱自省,而蒲牢……则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与睚眦喝了同一壶易灵酒。
想到此处,负屃沉痛地阖上眼眸。便在此处,负屃沉吟的思绪被唤醒。
——脚下轰轰隆隆地拱起块土地,负屃放眼望去,几兄弟脚下的土地各自崩裂,他们腾空停留,等那块不大的岛屿露出全貌。
慢悠悠的,一炷香的时间,那岛屿终于停住不动,原来是只巨鳌多年没有翻动身体,而叫壳子上土壤攒积、花草疯长,不知情的人望去就如岛屿一般。那只巨鳌已修行万年,这片海域少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巨鳌打了个响亮的哈欠,雷霆般洪亮的嗓音响道:“是谁啊,在我背上,挠的我好痒啊……”
(十五)
“蓬莱?”巨鳌听到赑屃的问话,沉默了好久,“蓬莱已经沉了啊。过去百来年了吧。还是几十年……唔。反正,是已经沉了。岛上的人、岛上的物,都找不着了。你们别费心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那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啊。”
“前辈知道我们要找什么?”赑屃笑问。
巨鳌闻言大笑,笑了会儿,才回话道:“小娃娃,我这么大岁数了,见到的要找蓬莱的很多。无非长生药啊,法术啊,宝物啊。你说说,你们几个难道不是为了这几样而来的吗?可是岛沉了,老夫有什么办法呢?实话实说,你们偏就不信。”大概是很多年没有说话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巨鳌憋得有些咳嗽。
“不瞒老前辈,我等自幼便以东海为家。三四个月前,东北海域海底震动,死伤了大量东海族类,我们奉命调查此事。不知,您是否知晓此事呢?”赑屃换了个由头问。
“啊——”巨鳌沉思片刻,缓缓道:“是为这事。”他说,“老夫躺的这块海域,海底有群休眠的火山呐,地壳移动,让它们重新活跃了起来,一时间喷发,死伤了群没有灵识的小娃娃。就这点事,你们下水查看一下,便可知晓了,何必大费周章去寻什么蓬莱啊?”
“死伤的并非只是群没有灵识的水族,还有大批负责调查的臣民。”赑屃拱手道:“我等前来,只想知晓他们的无端故去,跟蓬莱的天灾有无联系?”
巨鳌听到“天灾”二字,打量了眼前人几眼。巨鳌肃容,沉声道:“我睡着了,除非很大的动静,别的也惹不来我的注意。所以,小娃娃你问的事,老夫并不清楚。不过,如果你要问蓬莱,老夫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蓬莱岛早沉了,四分五裂,化为烟灰,散入流水了。岛上的人,知晓点内情的已经死了,不知道的也早早被遣散回人间。如今,幸存的人大多作古,他们的子嗣也已世代绵延,不知散落何方。即便找到了,你还能问到些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呢?”
他知晓眼前人是知道点内情的,说话也不像方才那样混淆视听。可他所说远远不能令在场的龙子满意。巨鳌想要赑屃放弃。赑屃轻笑,拱手道谢,不再追问。
“这里已经不清净了。”巨鳌划动四肢,伸展脖颈,缓道:“你们自便吧,老夫要找块好地方,重新睡一觉。”
“你往哪儿去?”蒲牢腾身现出原形,直直挺立阻挡巨鳌的去路。巨鳌瞥了眼面前这个龙头蛇身,长有两翼的怪物,嗤笑道:“一个小小的后辈,还是龙与腾蛇混交的小杂种。也敢在老夫面前摆威风吗?”
蒲牢大吼,龙的浑厚与蛇的嘶声混杂一处,异常难听。两者斗在一处,大浪席卷,电闪雷鸣。
狴犴仰头望了眼天上,穹顶的云逐渐被染成熹红色,他捏紧了手中的判官笔,沉声道:“天宫要来人了。”
电光火石之间,蒲牢已与巨鳌斗了数十回合,蒲牢年轻气盛,尽管其法术的精深程度、斗法的经验皆不及巨鳌,但蒲牢初生牛犊般倔强不服输的勇气令巨鳌内心也生出一丝畏惧。遥远的彼方,传来一叠声的呼啸——从海螺里吹来的响音,如海浪般层层叠叠的,漫及此处。
巨鳌听闻,连忙把头伸进龟壳,在其正下方,猛然钻出黑亮皮肤的庞然大物,那怪物张开尖利的牙齿,“咋嚏”、“咋嚏”地啸叫着,跃身击浪、冲向蒲牢。蒲牢下意识躲避,待看清那庞然大物的真面目,忙大声尖叫,煽动受伤的翅膀,不稳而迅疾地逃走了。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鲸鱼群,将赑屃、狴犴、负屃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他们一落入海水中,就要群起而攻之的势头。
赑屃轻笑一声,狴犴也笑。负屃不明白两位哥哥笑个什么,疑惑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赑屃冲巨鳌赔礼,道:“我那哥哥吃了易灵酒,一时冲动,冒犯了前辈,还望前辈海涵。”巨鳌仍锁在龟壳里不出来,几只幼小的鲸鱼绕着巨鳌回游。见巨鳌不回,赑屃无奈道:“实在抱歉,改天登门致歉。”
赑屃朝两兄弟道:“我们先走吧。”
待几人走远,遥远的彼方走来一人。那人远远地走在海面上,不腾空飞翔,不下游潜水,就像个普通人在平地上走一般自然。那人是个女子,一袭海蓝的衣裳,裙摆颜色渐变至纯白,莲足上套着一双白色的锦绣鞋靴。
“耆老,”那女子笑道:“别来无恙啊?”
“有恙、有恙!”耆老钻出头来,“还真以为天宫里派人整治我来了。原来是你个小丫头啊!”
(十六)
女子一笑,“确实是天宫派我来的呀。”说着,抬手唤来领头的鲸鱼。
耆老问道:“哦,上面有什么旨意吗?”
巨鲸从水中冒出脊背,女子坐到上面,悦耳的嗓音道:“没什么,只不过觉得瞒不住了,派我来混淆视听啊。”
耆老摸不透眼前女子的心思,更无法揣摩天人的旨意,嘴里只淡淡地“哦”了声。随即转换话题道:“小丫头,你祖奶奶还好吗?”
女子低垂眼帘,苦笑道:“祖奶奶寿数恒昌,却终有限时,她老人家已于二十年前元神寂灭了。”阴沉海面上,海风吹着她的头发。
耆老惊讶道:“桃叶丫头她,这么大的功德,没有得到上天垂怜,位列仙班吗?”
女子低声道:“她老人家一辈子都没有成仙的打算。祖奶奶道术昌盛,益寿延年,离去时已是高寿。有劳耆老挂心了。”
“那你现在,是入了天宫?”
“是,托祖奶奶的福。”女子揽开面颊上的发丝,别到耳后。“绮梦现在位列仙班,专管四海海域的云霞。”
(十七)
专门管理四海海域的云霞?耆老听了,心里咯噔一声。那岂不是这四海之内所有海面上的动静,都被这小丫头看了去?好一个天界的走狗啊!耆老内心想道,表面却不动声色。“那您来这是?”
绮梦定定看耆老一眼,方笑道:“蓬莱岛余孽,您定然知道去哪儿了?”
耆老愣怔,笑说:“都是些不知情的凡人,天界随便一个人,随手一挥,他们的记忆就不复存在了。至今,也没听说过一个凡人闹出什么事情来。何必呢?”
“我说的不是那群凡人。”绮梦笑道:“听说蓬莱岛有些拥有灵识的妖孽逃亡人间。我只有抓住他们,接下来的事情才好办啊。”
绮梦跳下鲸背,笑着朝耆老走来。面对面片刻,绮梦负手笑道:“耆老在这片海域许久,即便是睡着了,也很难有人与事逃过您灵识的探查。绮梦来此,也是无奈之举,耆老想必不会为难小辈吧?”
“自然自然,仙子方才为老朽解围,光是冲着这份人情,老朽也要尽力帮仙子完成任务的。”耆老沉吟良久,道:“这,余孽嘛。当时太乱了,死伤的多,我也不知道它们是死是活啊。只隐约记得当时好像有条银色的鱼,负伤游往西南海域了。别的就不知道了呀,真不知道。”
绮梦脸色沉沉,转而微笑道:“可以了,为难耆老了。接下来,绮梦会沿途找寻。告辞!”
绮梦去后,耆老松了口气,叹道:“老夫天不怕地不怕的,没想,若干年后,竟然被一狐假虎威的小辈将了军。桃叶啊桃叶,若你还在,看到你的子孙如此,定会气到肝疼啊。”巨鳌回转身体,呻.吟道:“哎哟,被气得肝疼……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