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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假舟楫者(1 / 1)

(三十)

烟雨楼阁外,细碎一地的废墟中勉力长出一棵桃树,半边枝干被雷劈得焦黑,另一半长势尚好,四月时节,凄神寒骨的境界里竟也开出熙熙攘攘的粉面桃花来。满簇花枝的粉面佳人们随风雨摇摆,依稀有零碎花瓣悠悠然飘落废墟之上。

赑屃与微两人震惊伫立原地,瞧着那废墟原址重新搭建了一座青色庐舍,庐舍破旧简陋,墙体屋檐虽附有青苔、藤蔓,却反射出隐隐的琉璃色。搭建庐舍的建筑材料取材自原来阁楼样式的木窗、木门、琉璃瓦。灾劫过后,偌大的烟雨楼阁付之一炬,有些建材尚且完好,拾掇拾掇、修复修复,竟然还能拼凑出一座小庐来。可以想见,原先烟雨楼阁的规模。

赑屃踏前一步,微忙拽住其衣袖。但见周围景色发生变化,石头树枝倶然活起来一般,移形换影,变化成复杂的阵势将他们阻挡于门外。桃枝笑嘻嘻,幼童、年轻女子、老人的声音混杂枝头,于空寂的环境里响起:“昔日木兰舟行,桃花流水,今日峭寒侵肌,雨打风吹去。……嘻嘻,有客盈门、有客盈门。”

房门洞开,石头树枝倶然撤去,回归原地不动。那架势,竟似要请他们进去一般。

里屋声音响道:“百来年了,既有客盈门,就请进吧。请恕我双腿有疾,不能出门相迎。”

(三十一)

……那道声音是极温柔的女声,清冷有如高山之上晶莹雪,唯美便似西风断雁陇上月。

二人听得有些迷怔,皆想象起声音主人的面貌来,少间,方想起踏入房门。

哪想,只此一步,形势陡然变化!迎面猛地扑来一张大网,绕过赑屃直直冲微而去,赑屃伸手来不及阻止,那网瞬时便将微束缚得严严实实。法网绳子由多股丝线捻搓而成,每一股细线上带有微小的弹片卡扣,卡扣将绳股固定得更紧不说,那上面还生出多种形状的倒刺来,网中人动一动或外力施加其上,那些利器便要剜进网中人的肌理。赑屃急道:“前辈!明明是前辈邀请我等入内,为何暗地设下陷阱,这便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那人冷哼一声,笑道:“小儿口不择言!如若客人不是客人,而是敌人。吾这样对待也不为过。”

“前辈何出此言?”赑屃环顾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循声问道。

“你旁边这物善于隐藏气息,吾等方才未能辩清。此物合该来自墟界,本来是已死的生灵,偏偏逃脱天地法网,找到了蓬莱,可谓居心叵测。”

微扬声道:“前辈对我们有误解。我等寻觅蓬莱不假,可您也知道现在的蓬莱是什么样子。晚辈此来,只为求块以往蓬莱常见的灵玉,用来固魂、铸剑!前辈,此言不虚,还请您明鉴!”法网团团包裹住她,锋利、坚韧,越是挣扎越是紧缩。微不再挣扎,轻举法网,朗声而言。

“固魂?铸剑?”那声音顿上一顿,似在分辨真假。俄而,那人呵呵一笑,道:“多是世人讹传了。你都道这蓬莱灵玉原先在蓬莱岛上随处可见,既不是什么稀罕物,又哪来如此多的妙用?”言毕,蒙在微身上的法网原地消散。

闻此一言,赑屃与微神情倶变。

但听那声音道:“百来年过去,你们二人是第一批找到蓬莱的人。也罢,便让我稍尽地主之谊。请二位稍坐。”随着话音,赑屃身旁出现两把座椅。微担心地制止赑屃欲落座的行为,赑屃拍拍她的手安抚其不必担心。赑屃坦荡落座,微只是瞥赑屃身后一眼,双手倏尔交错紧握,失魂且惊惧地站着。

大约微心有余悸,见她不肯落座,赑屃也是无法。主人家笑道:“好歹你口口声声尊我一声前辈。前辈既然放了你一次,如何会在椅子上再动什么多余的手脚呢?”

微醒神谢道:“是晚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前辈莫怪!”说罢,亦然落座。椅子旁边倏尔冒出两个案几,案几上放着玉杯玉壶。那玉壶凭空升起,倾倒壶身,碧水茶香顺着细长的壶颈流泻而下,恰恰注入玉杯之中,待满上七分即收起倾倒之姿。

“请用茶。”

赑屃与微对视一眼,捧起茶盏,嗅上一嗅茶香,而后抿了一口茶水。

黑暗中似有双眼睛打量他们。片晌,那眼睛的主人开口道:“蓬莱人素来好客。你们不远万里而来,照理说,我应该回你们一些礼物。除了蓬莱灵玉,你们可有其他诉求?”

赑屃起身作揖,回道:“贸然前来,已是万分叨扰,怎敢受领?此来,只为求固魂、铸剑的材料,晚辈愿以物换物。”

主人家似将眼光从赑屃移到低头不语的微,笑问道:“旁边的姑娘呢?你求什么?”

微眸光闪动,言道:“赑屃所求,便是我之所求。别无其他。”

“果真?”

微点头应是。

那人笑言:“姑娘既不说真话,吾亦然爱莫能助。”

“观你真身,似有龙气萦绕。想必与龙王有亲。”那人笑说,“你且近前来。将你书囊中的寄魂宝剑,与我瞧瞧,方可对症下药。”此话是对着赑屃说的了。

赑屃惊讶那人能透过他的法器,看到其中储物,面上也不动神色,自书囊中捧出一柄宝剑。那宝剑之前在蒲牢手中一般时候躁动非常,除却满月之夜,方显乖觉。此刻蓬莱境界中,穹顶满布灰霭愁云,不见苍穹,莫道月光。可睚眦剑偏偏温顺至极,似睚眦的灵魂仍有意识一般,知晓而今处于谁人手中。

(三十二)

赑屃捧着剑,踏入青黑色的雾霭里,微紧跟其后,可主人家并未请微近前,是以微被挡在雾霭之外,进入不得。

且说赑屃踏入另一个境界,此境界不如方才外面看得黑暗破旧,里屋是清雅的大厅,厅中上首放置一张宽敞的榻,榻上放置案几和一个蒲团,有人端坐蒲团上,其衫裙如云如雪流泻而下。赑屃仍俯着身,看不到上首主人家的样子,他低首轻语:“晚辈叨扰了。”

“不必客气。龙子,请近前来。”

直至来到榻前,赑屃垂着头,仍不敢贸然抬起,但见眼前伸来一双手,手指纤纤,如春笋嫩芽,春烟拂柳。手的主人牵引睚眦剑,睚眦剑一离开赑屃的身旁,便嗡嗡躁动,血气毕露。上首的人轻笑一声,左手捏出手势,破碎的云袖下摆亦然随之浮动。

少顷,那人道:“元灵已经散了大半,只留了一魂两魄寄存佩剑中,灵体即便与原形相融,也只能受困形体之中,而难以支使。刀剑终归是凶器,容易招惹怨气戾气,于他不利。”

“是。之前龙后费尽气力,想要引睚眦魂魄至九转灵炉久存,不得成功,反令其魂魄险些尽散。”

上首似是摇头笑叹:“龙后此举亦然可行,许是时机未到。睚眦魂魄受易灵酒残力影响,难以成形,应取温和渐进之道,不宜大补。而后此剑必然终年憩于深海之中,不见太阴,令兄久宿其中,恢复得自然慢了许多。”

赑屃躬身作揖,“前辈所言甚是。龙后爱子,将此剑密封于寝宫暗室中,直到两月前被我四哥蒲牢取出,上得岸来。凶剑戾气深重,唯有在月光照拂下才能得片刻安宁,近日,赑屃察觉二哥灵识慢慢凝聚,似有苏醒之兆。还望前辈勘察一二,帮赑屃救救兄长。赑屃与东海自然不忘前辈恩情!”

那人原本坐姿随意,闻言身由前倾,正色道:“我蓬莱素与东海龙族不相往来,如今蓬莱覆灭,万事皆休,今日施行救治,乃我辈心中一时愉悦,并非为了讨你东海一族的恩情。此言,龙子可记住了?”

赑屃受此点拨,将头垂得更低,轻声应诺。

但闻上首人复笑道:“远客来访,我辈本应尽地主之谊,却因腿疾而踞坐未能下榻相迎,已属失礼。安能再令客人一直这般躬身垂手?客人便当此处是自己的家,随意些罢。请坐下歇息片刻。”

虽道随意,赑屃却是晚辈,闻此乖觉走到下首座椅,正襟危坐。偏脸见上首之女子,三千青丝皆作白发,有若凝脂般的肌肤掩映于中,露出白皙秀气的下巴与姣好的侧脸,丹唇皓齿始终盈盈地含着微笑,特制的绢布束起她纤细的腰,宽大的云袖动作间为其形貌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灵,恰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其美眸弯睫,一翕一合,一张一敛,倏忽之间,摇人心魄。便叫人不由地想要窥见其全貌,不禁想象起若此画中人从画境中走下来,容姿清发,盈盈而立,环佩芬芳……该是何等的模样!神思间,那女子转动氤氲美眸,笑望过来,道:“形容散漫,叫客人见笑了。”

赑屃回过神来,不由略低了头,笑应道:“怎敢!前辈清露皋兰,霜雪之姿,只是……不知缘何一头青丝皆作了白发,小辈心中存疑,一时冒犯了。”

女子悠悠慨叹,“无妨……青丝白发,红颜枯骨,世间多的是这样的故事,吾辈之碌碌过往,不值一提。”

赑屃低垂眼睫,收敛眸光,他向来不好奇他人过往,今日不知何故,言行鲁莽,失却了分寸。此时碍于礼教,赑屃收口不言,只静待那神秘女子将睚眦剑中的魂魄塑形完整。

(三十三)

雨打花枝。方才停下的雨,复淅淅沥沥地落下。天色高远,缠绵缱绻的云,丝丝缕缕地汇合集聚,随风翻飞,难得的阳光从云的缝隙里投下光晕,绵软的雨丝便于温暖澄澈的境界中飞扬,时而轻落于微的脸上。

赑屃进去前,她一时表现惊惧,原因在于,她透过那书囊,看见一人落座于冥冥之中——此人着丝锦龙袍、外罩鲛绡,端坐金质龙椅之上,骨节分明的手安放两边,金线丝缕于其背后勾勒出威严凶戾的五爪金龙,仿若顷刻间此龙便可破除禁锢,继而绝云气、渡九霄。龙袍颜色沉沉,似血凝固干涸后的暗红。于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昏蒙里,那人瞥过一半的侧脸来,鹰鼻深目,眸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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