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小满过后,暑气蒸腾,石牢潮湿腐败,隔绝大部分的暑热,芸初囿于此间,倒也算因祸得福。只是自那一日后,芸初身体大不如前,百病丛生,短短三日,已发作两次哮病,兼泄痢呕吐,大有衰竭之兆。囚牛特向岐黄仙官求药,却非但无效,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岐黄仙官闻之大异,遂跟从囚牛,私自下凡诊断。
义庄寒风萧瑟,岐黄仙官怔怔然望着那左右摇晃的牌匾,不由大怒,“我们相交多年,不曾想,你诓我前来,为死人坐诊,枉为知音啊!”
囚牛羞惭不已,乃作揖赔礼道:“岐伯莫怪,愚弟近日遇见难事,需借岐伯精妙医术堪验,看看那庄中两人是否遭人害命。”
岐伯拂袖不受,冷笑道:“那两人魂归阎罗,自有冥界阎王断案,贤弟你,一向恬静无欲,何必招惹凡间诸事?就算仙界,也未必有你这热心肠!”
岐伯少有冷言冷语,言辞倶厉的时候。囚牛苦笑,“兄长说笑了,你知愚弟性情,等闲之事,我怎敢劳烦兄长?只是事关东海,事关好友,还望兄长施展神通。”
岐伯心中奇异,“事关东海?你既如此说……为兄,勉力一试。”不再深问缘由,岐伯进入义庄后,观诊片刻,便道:“怪道你要寻我来。这多的一味药,来自冥界啊。”
黄泉道,三途川,彼岸花旁,伴生一味毒蕈,蕈内孵化蕈蠓,针尖大小,不畏冷热,成虫漂浮忘川河上,以吸食残魂落魄为生。朝生暮死,行动缓慢,故不为鬼神所忌。此等不惹眼的生物若进入凡界,生魂美味,必然引之疯魔成性。然而,生魂强劲,蕈蠓难以得手,需依附彼岸花叶或毒蕈,进入凡人气道、心肺,啜食宿主生魂精魄。
岐伯言道:“凡间万万不可能孕育毒蕈,而彼岸花常常生长于死地,深红如锦绣,毒性强劲,早前,凡人深以为恶,药书皆云此种不可入药。我为凡人之时,为医治病患腹中病结,无奈下另寻了一味相似的药叫‘羊踟蹰’,因花色,民间又唤‘黄踯躅’。吾令病患先以酒服羊踯躅,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而眼下两人所服之药中,正有两分的黄踯躅。”
“黄踟蹰,既然含有几分毒性,凡间大夫用之当万分谨慎。莫非,其间另有隐秘不成?”
岐伯点头,“黄踯躅凡间多有种植。它形似彼岸花,若有心人将蕈蠓带入凡界,先令其暂歇于此,亦为不可。这两人浑身创口溃烂,若想医治,必先剔除腐肌,为减轻疼痛,大夫先令服用加有黄踯躅的药,乃正常疗法,无可思辨。”
“你是说,药方中的黄踯躅伴有蕈蠓?”
“也不一定,可能是接连服用,导致体内黄踯躅沉积过多,招来了蕈蠓。”
囚牛把得来的消息告知狴犴、赑屃一行。赑屃沉吟道:“应该是前者。黄踯躅迷心,久食容易上瘾,凡间行医者用之谨慎,往往用量不会超过三分。况且,他们二人伤势,还不到需要加大药量的程度。只是,凶手为何判定他的蕈蠓会乖乖地贴在给死者的那帖药上呢?……假若蕈蠓稍有灵智,加以驯化,便极有可能安排得天衣无缝了。”
狴犴摇摇头,“说来奇怪,凶手,何以这般大费周章对付芸初?蕈蠓不是凡物,被识破后,他的行迹很有可能暴露,我们亦会加倍警觉。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就这般断定,我们找不到他吗?若非……他不是冥界人,偷入冥界?冥界黄泉道、三途川,虫蛇遍布,守卫森严,会是什么人?”
赑屃猜测道:“芸初姑娘并非普通的凡人,其中,定然有我们不知道的关联。但要探究,也非一朝一夕之事。至于使用蕈蠓害人,在我们看来,是大费周章,对他而言,可能便是顺手为之。他用惯了蕈蠓。”
狴犴拧眉,“但只是猜测,我们确实掌握不到他的任何讯息。他也猜到了,我们不会为了四海以外的人,去找冥界。”
岐伯不知何时来了,他捋须一笑,“那凶手定然没猜到我来。”
囚牛恍然,岐伯与忘川河的渡船老者相熟,第一殿的秦广王因岐伯常在“阎王门前抢人”也和他闹过不愉快,若使些法子,没准能探出些什么。
囚牛据实已告,敖霜来了很久,她听闻几人说话,默默伫立门边,待囚牛说完始末,抿了抿唇,言道:“外面的情形有些失控。有个人隐于人群中煽动诸人情绪,分外可疑。现下,时间紧迫,与其去调查那不知名的真凶,还不如先想想办法,怎么稳住那些暴民。”
赑屃沉吟,道:“倒是有一个法子。只是,她免不了先受些皮肉之苦。”
“你指的是芸初?”囚牛并不赞同,“我们所做的,就是为她平冤,若要她认下罪行,刑罚加身,我们又何必再做这些?”
一旁默默无言的负屃担忧不已,忽然说道:“大哥勿恼,这件事再探究下去,祸及的必然不会是芸初姑娘一人。事关冥界,大哥,我们几人是否该先将眼前事放上一放?万一……”
赑屃打断道:“八弟……”继而说道:“既然答应哥哥们帮忙,弟弟我又怎会不顾忌芸初姑娘?我说的皮肉之苦,不过是拖延堂审的权宜之计。芸初姑娘,实际上不会受到多少损害。”说罢,囚牛微微释然,直言自己有些冲动。赑屃说了下自己的计策,在场人等合计一番,都觉可行。他再朝敖霜作揖,“嫂嫂,赑屃的计策还需嫂嫂帮助。”
赑屃一口一个嫂嫂,听得敖霜心花怒放。只是依敖霜的性子,任凭心中再如何,面上也只透露少许的几分。她瞧了一眼囚牛羞恼却凝默不语的模样,对着赑屃莞尔一笑,“自然。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攒积的土块如同被无形的手揉捏,拔拉成指形的小山峰,一簇簇,一座座,连绵不绝,横亘在暗夜笼罩的大地上。
山体外围是布濩的水泽,黝黑发亮,蜿蜒突出的岸滩偶尔迸发一丛丛红色火光。一艘乌篷船破水而来,水泽扇形地从船尾两侧散开。黑红色的背景,增添了波光粼粼的生气。
赑屃与岐伯站在船头,笑看向从隐秘的树丛中走出,渐渐聚拢于岸边的冥界守护者们。他们手擎火把,其中一人卯力将火把笔直插入岸滩,其他人效法跟随,不至片刻,那丛丛火光便有序地排列开来,将黑暗神秘的岸滩照得彤红。
冥界众人划地为界,船头两人对视一眼,赑屃不置可否。
……光线忽明忽暗,灰黄垒石高高地遮蔽了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暗影里隐蔽一人,那人身着黑袍,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低沉的声音蕴含弗边的怒气,“……他们去了冥界?!你怎么办的事情?”片刻,那声音冷静下来,幽幽道:“……也怪不得你,他们几个,本就聪慧,你一人如何抵得过他们齐心协力啊……”那人喉咙里隐含低低的笑声,慢道:“就算,他们想到了去冥界,就算……你最终暴露了。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就让他们顺藤摸瓜去吧,冥界,岂是好惹的?在此期间,一切,照常进行……把她给我带来!”
浑浊水泡受热翻滚,本该杳无人迹的死地,两抹淡漠的身影遽然出现。
另一片跪伏的暗影仅露出一片衣角,羸弱的闷哼声,昭示他受到某种钳制,无法动弹。少顷,那片暗影稽首触地,应道:“诺!”
(九十六)
环佩玉身莹润,边缘沾有少许血迹,受龙血侵染,几缕血丝绵绵密密地渗入环佩纹理,怎么也揩拭不去。这块玉,自从螭吻去后,辗转来到他的手上。隐隐地,他仍认为这块环佩中藏着说不上来的古怪,兴许,真与螭吻之死有关。
囚牛凝视手中的环佩,想起前些日子螭吻传音叫他来碧潮阁密议的事,眉峰皱成了一块,片刻后,闻得房门敲响,遂收入怀中,慢道:“请进。”
眼见敖霜悠悠然进来,她如往常般客气,将自己的地位摆得很低。她膝盖微曲,两手交叠放在左侧腹部处,朝囚牛行了一礼,快速却标准,再道:“芸初妹妹那边的事已经办妥了,霜儿来告诉殿下一声,免得殿下忧心。”
“多谢你。”囚牛起身,“你我是表亲,以后不用这般客气,请坐吧。”
敖霜低低一笑,“殿下口中说的不用客气,可拘着俗礼的,明明是殿下。”
两人相视一笑,囚牛低笑道:“东南海没有来往数年,未想,因缘际会,发生如此多的纠葛。”
敖霜清冷的面容涌上一丝热意,她轻轻地,说道:“殿下不觉得,这是你我二人的缘分吗?”随后,醒觉过来,笑道:“我母后常说,东海的大殿下喜好乐音,不涉政事,无情无欲,不苟言笑。我若嫁过去,定然要受些冷遇。宫人们却说,东海的大殿下,年轻有为,孝顺父母,极为温和知礼。他们说的,都不如我亲眼见上一见,处上一处,所以,我来到东海,意外地,成为了你的婢女。我……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早先觉得,堂堂南海龙公主,为了个男人……纵然,那人是从小定下的夫婿,也……也太不像话,怕让南海成为笑柄……”
“既然如此,”囚牛打断道,“你又为何不及早抽身离去呢?”
“你明白的。”敖霜直视着他的侧影。
囚牛一笑,“我明白。而今,东南两海同气连枝,你不必担心。”他语气并未如何,像在客观陈述一件事实,又似真的在抚慰旁人忐忑不安的心。
敖霜怀中宛若揣着一块冰,冷意弥漫,她的手抖了抖,随后犹自觍颜笑道,“我是真心觉得,你我脾性相投。至于芸初……”她抿抿唇,正待接下去说些什么。
囚牛锁眉,闻言,终于转过身来看她。
“长姐!表兄!”此时,有人急匆匆地推开房门,一身锦绣红衣、镶金戴玉的南海龙子敖潞意外闯了进来。胸前金项圈上的璎珞晃荡着潋滟光芒,他笑笑,挠挠头,“你们真在说事呢,哈哈,我不是有意打扰的。”
(九十七)
府衙占地广阔,南面楚山叠翠,郁郁葱葱。衙前的日晷上铭“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干支,日影移动,晷针的影子恰好落在“午时”。
大街上炽风烧烤,行人寥寥,所有景物皆似融化在扭曲翻滚的油花里。
放下案卷,赵启冰凉酸麻的手掌抚上额头,单手撑额,闭眼休整,门外骤然响起婴童的哭叫声,他抬眼看看,并未发现什么人影。睡意全无,他呼唤唐甲、唐乙,偌大的县衙,青天白日的,回荡着他的人声,竟似空无一人。
赵启皱眉,暗道有些不妙,怎么像被什么脏东西缠住了,还是仍在梦中?县衙正气浩然,最镇妖邪,何况有师叔祖他们坐镇,照理说,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鬼魂在此作祟,莫非,是什么胆大的妖魔吗?
赵启镇镇心神,朗声道:“哪方大能在此,所来何意?”不见人回,他大着胆子继续道:“我赵启平生洗冤断案无数,自诩问心无愧,而前辈,缘何藏头露尾,有什么不敢明言的吗?”
暗里一声桀桀的笑声飘来,“人间小儿,多管闲事,死有余辜!”那道声音苍老阴森,因刻意压制变音,捎带出不男不女的沙嘎尖利,钻得人脑壳疼。
赵启冷冷一笑,面上毫不在乎,步履却松动地倒退了一步,“衙门的其他人如何了?”
“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关心他人?”那声音嘿嘿一笑,“有趣,有趣。我今日倒也不能拿你们如何。且叫你好好睡上一觉吧。”
话音落罢,赵启觉得有什么小虫钻进自己鼻腔,通向额头,深入脑髓,“嗡”地一声,似锣鼓大作,春雷炸响,他踉跄一下,便软软躺倒在地。
现实中,赵启伏案歇息,单手支颐,面露微笑,一阵风过,猝然倒在案几之上,笔墨纸砚,翻滚一地……
唐甲之前领命与狴犴一道,去了趟明心医馆,传讯当时为谢永和他们抓药的老大夫以及抄录药方的小伙。几人正要返回县衙,半道里,集市两旁的商贩行人忽然看见了什么事,纷纷站立,朝一个方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指的是集云镇东面的震巽街道,那街道上空几窜浓烟经大风打散,飘若黑纱。
震巽街道与艮街民居以河道、绿植隔断,占地开阔,倶是行政、狱轩、练兵的场所。是以,上次艮街大火,府衙调度得当,又临近水源,灭得及时,没有酿成更大的祸端。
而眼下,那方向是……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