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龟回游,回到一只苍老的手掌上。
东海,礁石园林,明珠光华照耀,流水摇曳波纹。玳瑁看了看掌上的小龟,两下逡巡园林北面与西南方,最终将其收入乾坤袖中。
……
狴犴有些想不通,他的眸光在赑屃身上逡巡二三,终说道:“不瞒七弟,愚兄前几日查询到九弟身死的些许蛛丝马迹,只因徒孙赵启惹上了麻烦,不好脱身。贤弟如能接替调查,再好不过。但冥界之行,可能太过兴师动众。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覃蠓、以及芸初姑娘的失踪与冥界有关。恕为兄无法赞同。”
岐伯笑道:“六殿下不必忧心。”他笑望一眼赑屃,说道:“冥界秦广王乃我好友,带上徒弟,去探望好友……即便这徒弟是东海中人,但赑屃之名,六界皆知,不掺和东海政务,游历四方,最是与世无争的模样,不会引来异议的。”
囚牛心存怀疑,念着兄弟情份不曾与狴犴透露半分。狴犴不知囚牛为何不让赑屃回东海,并掺和进凡界庶务。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赑屃接触冥界。
经岐伯这一掺和,他不好再拒绝。狴犴面上笑道:“七弟何时拜了岐伯为师?”
赑屃笑说:“不过假借名目而已。”
岐伯半真半假道:“老夫许久末收徒弟,你这弟弟天资聪颖,如能拜入老夫名下,当求之不得啊!”
“您说笑了……”赑屃含笑,一语带过,转而郑重道:
“六哥,九弟的案件,我心中急切盼望真相尽快水落石出,奈何不便插手。如您寻获至关重要的线索,定当以解决九弟的案件为上。如信得过小弟,芸初姑娘的事,便交由我来办吧……”
狴犴最终同意。
四人分道。
路上,一直默然不语的负屃开口道:“六哥,我感觉这些天,你揣着心事。”
狴犴不以为意,道:“两大案件缠身,思虑过甚,难免的嘛……”
“我说的不是这个,”负屃道,“您与大哥,行事似防备着七哥……难不成因为龙后的只言片语真拿他当犯人了?我都看出来了。七哥……七哥心里不定有多难受呢!”
狴犴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难受?”他勒紧马绳,转头看着负屃,道:“八弟,我们长大了,已非年少时候的模样,东海局势,乃至天下局势,比你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凝望良久,狴犴浅浅一叹,催促道:“这些事,以后自会见分晓的,但愿只是我多疑罢了。快些走吧,一大早出门,聊着聊着,天都要黑了,一天下来,能查多少事?”
*
攒积的土块如同被无形的手揉捏,拔拉成指形的小山峰,一簇簇,一座座,连绵不绝,横亘在暗夜笼罩的大地上。
山体外围是布濩的水泽,黝黑发亮,蜿蜒突出的岸滩偶尔迸发一丛丛红色火光。一艘乌篷船破水而来,水泽扇形地从船尾两侧散开。黑红色的背景,增添了波光粼粼的生气。
赑屃与岐伯站在船头,笑看向从隐秘的树丛中走出,渐渐聚拢于岸边的冥界守护者们。他们手擎火把,其中一人卯力将火把笔直插入岸滩,其他人效法跟随,不至片刻,那丛丛火光便有序地排列开来,将黑暗神秘的岸滩照得彤红。
冥界众人划地为界,船头两人对视一眼,岐伯眼中露出担忧,赑屃笑了笑,不置可否。
深黑肥沃的土壤,红彤彤的河水分成三岔缓慢涌流。绕道彼岸花海,经过望乡台,徒步行至火海烈狱。
百米往下,烈火烹油,扭曲的火舌舔舐灰黑乱石墙壁,未及翻越石块搭成的拱桥,行在桥上的两名外来客已汗透衣衫。
冥界众人见怪不怪,施舍了一眼,犹自目不转睛地继续领路。
岐伯拾起袖子揩去下颔低下的汗水,甩了甩袖子。
赑屃看了一眼,微笑说道:“前辈,你渴了吧?”他自囊间取出一个皮制水壶,递予岐伯。
岐伯接过,感叹道:“是啊,冥界果然不一样。炎热程度堪比蛮荒啊……”
赑屃接道:“前辈去过蛮荒?”
“啊?啊——”岐伯灌了口水,含糊道:“不过就是数百年前,意外进去过一次。”
他们慢慢行至一间广阔的钟乳石洞中,洞中摊着几丛凝滞的死水,水脉交错横纵,一条条的,宛若皲裂的伤口,血濡缕缕。殷红飘絮,绿色的脏水满溢。蕈蠓成群结队浮于水面,懒洋洋的,安稳度日。
那领头的冥界人唤石浮,石浮说道:“流火川下游全貌业已悉数观览。可有你们要找寻的真相?”
赑屃深深作揖,觍颜说道:“能否再领我等,走一趟死川。”
此时,洞口来人,趴到石浮耳畔说了什么。石浮听说后,瞥了赑屃一眼,原本冷冽的神情添就了几分不屑。
他打发走人,嘴角轻勾,冷冷笑说:“死川并非秦广王殿下管辖的处所,需请示冥界之主才是。你怀疑冥界出了败类,培养蕈蠓害人。能够驯养蕈蠓的,无非侍花、渡船、押差几类。我们已点过名册,翻阅了近五百年的记录,凡是在冥界当过差的,均做了盘点,没有返阳的人。……仙使想想,是否哪里出了纰漏了?”这声仙使,石浮对着岐伯唤的,微一躬身,面带笑意,不卑不亢,但也是尊敬的。
赑屃也不恼,笑笑,正待说话,忽闻洞口传来爽朗语声:“非也,还是有一个人上去过的。只是,那不算我们冥界中人,所以,未能记录在册。”
那来人嗓音洪亮,言辞清晰。赑屃侧身一看,但见那人逆光迈进洞穴,体型高大魁梧,须稍稍矮身,方能进得洞来,站直了,竟高逾两丈,擎天柱一般。
来人侧身,与岐伯、赑屃先后作揖见礼,钢针似的胡须根根直立,虎目大眼,却端的进退有度,做派谦逊磊落。
大汉身着官服,外套金鳞软甲,大致为两裆铠的样式,宽大官服袖口飘飘荡荡,走起路来十分潇洒。赑屃瞧那制式,心下了然,随着岐伯与他回礼:“秦广王有礼。”
“老友,我来晚了,一直忙于公务,实在无暇分身,见谅!见谅!”秦广王大笑,向岐伯拱手。瞥到赑屃在侧见礼,忙含笑致意。
一旁的石浮心中惴惴,生怕刚才的话被秦广王听全了,怀疑自己对他不敬,当下敛衽行礼,屏息不敢多言。
赑屃身份微末,又是生客,不好开口,旋即向岐伯示意,岐伯接到赑屃暗示,立马停止与秦广王的寒暄,面上恰如其分地露出几分好奇不解:“方才,老友你说,有个人来过你们冥府,又回去了?该不会……”
秦广王知其意思,白了岐伯一眼,道:“被你救回去的,那是生机未断、命不该绝,我冥府不收。否则,纵使你端的天帝的面子,我们冥府也不一定能给三分。”
旁边适时响起一阵咳嗽声。秦广王不理会,稍一停顿,肃然的面容绽开笑意:“别怪这群小子,他们辈分轻,冥界来往的人太多了,积攒的名册浩如烟海,他们又惯会偷懒,才翻阅了五百年,就翻阅出不小的脾气。来——!许久不见老友,站着说话怪见外的,到我府上坐坐,我们慢慢说来。……这位小友。”
秦广王见赑屃静立一旁,谦和端方,方才他们二人闲话,冷落了他,也不见他面上显示出半点不耐,当下心里就对赑屃生出几分好感。他微笑道:“这位小友,也一起吧。”
赑屃乘渡船,黑亮的水面由始至终笼罩在浊黑的雾气里,水中小块陆地星罗棋布,草木掩盖。夜色里,突兀响起一记笛音。霎时,一陂温和明亮的月光覆满整个山谷,大地如素。
舟子率先上岸,接引众人,秦广王走在最后,搀扶照看,礼数不可谓不周到。
赑屃叹道:“原先,一直以为冥界落座在极西之地,不曾想,位处南方。”
秦广王发笑:“冥界向来与其他两界接触少,你们东海也不常来,自然不知。”他两袖宽广,垂在身侧,依言语甩动,真率可爱,“南方多雨,潮湿闷热。我还真想如小友所言,去那极西干冷之地。”
岐伯在旁笑言:“一路行来,怎么不见转轮王与你交接名册?”
秦广王步履微顿:“他呀……”他轻叹,“暂离沃石殿,投生他界已有四百六十余载了。”
“哦?”岐伯大异,“怎么……”
“说来,啼笑皆非。”
鬼判殿近在眼前,飞檐斗拱,如展翅的大鸟,呼之欲出。玲珑翘曲,巍峨壮丽,雕梁画栋,上铺琉璃瓦、下设白石阶。阶旁,青石嶙峋,奇花异卉,分布得错落有致,相谐成趣。实在看不出来,这是传说中森森的阎罗殿。
秦广王呵呵一笑:“正殿中,等待判决的小鬼哭闹叫嚷,不免烦心,我们先去偏殿。”
主人不慌不忙,赑屃等人也没有半点着急懊恼。煮茶、洗杯,斟了杯香茗细细品着,全了礼数,打发走近侍,秦广王才娓娓道出始末。
“四百多年前,凡界有名杨姓女遭人奸污,父母街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反倒逼她自尽,嫌犯判入狱三年,公堂之上,杨氏女难掩悲愤,责问世道,大骂县官,后欲撞柱自尽,被人救下,带回家中。三年后,那罪人刑满释放,竟不知悔改,上门挑衅,杨氏女抓刀杀人而被判绞刑……入冥府后,此女苦苦哀求,甘为饿鬼,不愿做人,直至道出情由,冥府细查,事果真实。然,那嫌犯业已重新投生,走的银桥。竖子生前种种,统系造假!
冥界秩序井然,判罚极少出错。连我也始料未及。转轮王专司各殿解到鬼魂,查明、注册鬼魂生前事迹,多少年来,兢兢业业,不曾出一丝纰漏。被问及此事,却道一日正午,难抵睡意,才放任了眼皮底下的事情……你道,奇不奇怪?”
岐伯捋须,奇道:“确然。”
秦广王接而道:“当天,枉死城传来消息,同样的怪事,不仅这一件,因为太过细小,差点被忽略了。当日,巳时转午时时分,六名城门守卫昏睡了一刻钟,醒觉时,已接近了换防的午时。他们因怕担责罚,俱不言语。”
赑屃开口:“枉死城中,可丢了什么?”
秦广王:“不是丢了,是多出来了。”
却原来,枉死城暂由楚江王统领。那日午休,楚江王卧榻安睡,不妨榻前茶几上,多出来一卷卷宗。展开来看,上头什么也没有。
问及守卫,皆道不知。楚江王细细想来,汗湿脊背,他怫然大怒,下令彻查,才捅出枉死城守卫被人迷晕的事情。不然,转轮王渎职之事,与他何干呢?
九殿阎罗齐聚。好容易商讨出一个结果来,减轻转轮王的罪罚。不想,转轮王和那杨氏女一道,坠入轮回,音讯全无了。
赑屃沉吟片刻,问道:“难道,殿下您说的,唯一一次不在名册记录,便是那时?最后可查出,妄入枉死城的,是何人吗?”
秦广王难为情地摆摆手:“不曾不曾。”他笑道:“仅凭猜测而已。不是我说大话,除非冥界忘川船夫接引,否则,就算十殿阎罗,也容易迷失在这三途川中啊。此时天地间,除了船夫,我想不到有一个人能对冥界熟悉至斯。但,放在近万年前,有那么一族的人,进冥界,就像进自己家似的……”
赑屃、岐伯闻言,不由莞尔。岐伯不信,反问道:“哪里有这样的人?”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凡界曾是天清地浊混迹之所,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然而,这么多年,人族繁衍生息,与天斗、与地斗、与同族斗,造就了无数的杰出之辈,族群日益昌盛。如此凡界,它能诞生怎样的奇迹都不足为怪。”
秦广王顿了顿,遥忆道:“如果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天地没准将会是另一番景象。”
岐伯笑了一声,他曾经也是个凡人,做了无数年的神仙,他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结果,心底仍然自认为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先辈的勤劳智慧,在他少年时便心向往之,心向往之,行必能至。在医术一道,承前启后,自成一脉,他有他的骄傲,但从来没有骄傲到漠视其他普通人努力的地步。其他人,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
顿了一瞬,他奇怪道:“万年以前,伏羲、女蜗一脉正值昌盛,你说的可是他们?”
秦广王摇头笑了两声:“女娲氏的方向感,你难道没有耳闻?我说的,是伏羲氏分支,惨遭覆顶的风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