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无虞,辅车相依”,睚眦收到信笺,沉吟半晌,扈从低头请示:“要不小的,再去问问七殿下?”
“即鹿无虞”,很好理解,意为进山打鹿,没有熟悉地形和鹿性的虞官帮助,那是白费气力。赑屃是说,如今条件不成熟,不可草率行事,否则必定劳而无功。
“辅车相依”,即唇亡齿寒。七弟,莫非是劝戒自己……不对,辅车相依,戮力同心,行路方远……他是要他与囚牛合作?
“不用,我知道他的意思。”睚眦停顿片刻,偏头问询:“王上可回宫了?”
扈从:“不曾听说,小的这就去看看。”
门外有人来报:“殿下,王上请您过去。”
睚眦笑了笑,将纸笺焚毁。
朱笔御批,囚牛忙碌,又拿起一本奏折低头阅览。敖霜百无聊赖,坐在下首,慢慢饮茶。案前,扈从跪伏禀告,敖霜听着,放下茶盏。囚牛拧眉,脸上渐而浮现出惊异。他合上奏折:“武安失踪?参商峰的崖底,不曾留下什么痕迹吗?”
“有些剑痕,”将士觑了囚牛一眼,慌忙低伏,“但武安将军的足迹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画影剑也……也丢在一旁……”
画影剑丢在一旁……囚牛心下震动,他立时起身,后又垂目沉思片刻。“现场,可有第二人痕迹?”囚牛侧目,“特别是那把剑的旁边,痕迹应最为清晰。”
“是……是,但后来、后来雨势变大,足迹、足迹不甚清晰……也可能被人打扫过了……”
“此事,与叶微脱不了干系……”囚牛转身,“那女子目前在做些什么?”
“就好好呆在客栈中,偶尔出去买些吃食、生活用品,闲逛片刻,甚少离开属下等人视线。”
“那她更衣、休憩?”一旁久不曾开口的敖霜问话了。
扈从低下头,红了脸,呐呐道:“客栈门一关,我们就守在外面,看她不曾出去啊……”
敖霜轻轻一叹,扭头看向囚牛:“叶微看上去像个凡人,怪我们放松了警惕,应该安排些女扈从牢牢盯守,现在武安出事,我们也没有任何证据……草率办理,恐无法向七殿下交代。”
“那女子到底所求为何?”囚牛喃喃道:“难道是天界派来的人界细作吗?”
敖霜摇摇头,自是沉吟,末置可否。
两厢静默间,又一扈从来报,“殿下,王上请您到漱溟殿书房一叙!”犹豫片刻,复低声道:“二殿下也在!”
*
龙王敖璋坐在书案前,尽管东海事务多由囚牛处理,仍有章程需要他亲自定夺。案头已堆积不少公文。他埋头批复,瞥到二人来到,略一抬眸:“先坐吧!”
囚牛、睚眦行礼,闻言自寻座位,分坐两边。
龙王看了一眼,批示好最后一份重要文件,搁下笔,起身。
“今日召你们来,为的是商讨近日人界调兵陈列黄海、渤海、集云镇事宜,想必你们早已听闻,”龙王扫视一眼二人神情,“说说你们各自的看法吧!”
睚眦笑了笑,并不开口,反而示意囚牛先说。
囚牛不知他的打算,犹豫须臾,遂说道:“父王,儿臣早先听闻,丞相已在这几处增调兵马加紧防备,虽说,如果是误会,贸然出击,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做些防备非常必要,儿臣提议,东海宜告知其他海域相关情况,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方海域与南海,是否防备充足,臣民宜进入警戒状态,必要的话,假借名义,适当调度、部署兵力。”
龙王点头,又看向睚眦,“老二,你行伍出生,对行军打仗向来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你怎么看?”
“大哥的提议,很是恰当,儿臣附议,”睚眦大刀阔斧地坐着,颇有军人作风,他难得附议,敖璋与囚牛皆有些吃惊。睚眦停顿片刻,又道:“只是,具体条陈拟定,需费番思量,儿臣不才,有个提议……”
敖璋浅笑:“但说无妨。”
睚眦又看了眼囚牛,似笑非笑,他说道:“东海百年来,休养生息,国力富庶,奈何在兵戎方面准备不足,军士安逸已久,体力、精神均颇为懈怠,何不趁此,举办阅兵仪式,部防、强兵?”
六界素来有阅兵之传统,非战时,如果只在各自领域内小范围集兵演练,无侵犯他界边境动向,不会惹来麻烦,假如兵力强大,反而会对各界产生极强的震慑作用。
河清海晏,民生富足,东海蓄积已久的财力将对强兵提供良好的支持。问题在于,兵权由谁执掌?
敖璋沉吟片刻:“这个提议不错。南海方面的联通事宜,便交由囚牛去办。睚眦,你协助丞相筹办阅兵仪式。稍后,我会召丞相商议,他自会与你联络。”
今日结果,大致已在睚眦意料之中,他不感到惊奇,也不曾显露出特别的喜悦,他俯首称诺。
囚牛心神震动,目光低垂不语,轻声称“诺”。
“睚眦,你先下去准备,囚牛留下。”
睚眦看了眼囚牛,欠身一礼,告退出门。
“孩子,你是否对我的决策感到不解?”敖璋坐回上首,眼睛抬起,望着囚牛。
“孩儿不敢。”囚牛两手平放胸前,欠身作揖。
“此一时,彼一时,老二他……野望甚高,然,在军事方面,他确实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论军事才能,睚眦远高于你数倍啊!”
囚牛点头称是。
敖璋顿了顿,“你肯定也知道,光凭睚眦,东海极有可能重回三百年前的局面,所以,我留你下来,正是要说这个。”
“睚眦,不能不用,也不得不防。”敖璋吐字清晰,说的好像不是他的子女,而是某些外臣。
他继续道:“加紧东南海联姻进度,为你自己尽可能争取支持,是为明智之举,宜尽早安排。”
“至于……”敖璋顿了顿,“你如另有喜欢的人,以后再娶进来,也无不可。”
知子莫若父。龙父近百年来,逐渐放手权柄,看似大小事不管,实则,对天下局势依然洞若观火,东海的一切也尽在其掌握。细致到……包括他隐秘的心思,即使是那么微末的苗头,都能察觉。
囚牛沉默,龙父说起心爱之人,他心里无端闯入模模糊糊的影子,灿然微笑着,然而,自从接受这份责任以来,他明白有些事自己无法自主。四海局势复杂,简单的人不宜卷入其中。是以,从一开始,他就决定了深藏这份爱恋。
芸初,哪怕……哪怕只能以兄妹相称呢?
按压心中真实想法,囚牛只停顿须臾,便旋即说道:“父王,孩儿……孩儿一心为东海,个人私欲不值一提,况且……”尽力将那抹影子从脑海中抹去,囚牛微笑说着,“况且,孩儿心中并无任何心爱之人。婚姻大事,但凭父王、母后作主。”
敖璋点点头,慨叹一声:“老二曾在私下提议过,趁着东南海联姻的阵仗,秘密调动兵力到基地闭关练兵,蚕食吞并幻海。你意下如何?”
犹如一柄重剑逼近颈间,又仿佛头顶炸响一声霹雳,囚牛当即脱口而出:“不可!”
“说说你的意见。”
囚牛一礼,随即道:“首先,幻海被天界抢占已久,派精兵把守,更有天宫中人在四海上空监视,成立单独的军务处,牵一发而动全身,夺取不易。其次,天界管理幻海,其他各界均无异议,起码,明面上没有,东海势弱,就算侥幸夺取,其他各界,焉能同意?非但无益战局,反而惹火烧身。最后,幻海……时间之海的阵法确实在我们与天界的战役中起过作用,但已经……已经被天界人破了……”
心脏“咚咚”地跳着,囚牛垂下头,他从龙父的语气中体悟出,龙父可能同意睚眦的提议,他也想掀起战乱,扩张版图,这有悖先前自己对龙父“□□”国策的认知。敖璋骗了天界,骗了四海臣民,更骗了自己人。
“此一时,彼一时,”敖璋重复着这句话,他转身凝视囚牛,道:“那所谓的天界人早已死了,他在世间,再无后人。至于,你说的第二点,让我再想想……”
“父王……”囚牛不可置信地抬头。
“孩子啊,这就是你再三输给你二弟的地方,尽管如此,”敖璋微微而笑,如同凡界最普通的慈祥老父,“你能专心政务,我很开心。”
“你主张战争上的无为,通过与各界互通有无,引领臣民富庶,过上无忧的好日子,才短短不到两百年,东海富裕更甚以往,你功不可没。”
囚牛不顾礼仪,打断龙父的褒扬,急促道:“然,如坚持穷兵黩武,东海两百年的富庶与安宁将毁于一旦!种族虽然凋零,但安宁的环境,总能令其发展下去,反观战争,除却满目疮痍,还剩下什么?!”
敖璋静静听着,任凭他发泄,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从古到今,弱肉强食,当一股力量太过渺小,就会遭到蔑视,甚至无视。各界各族矛盾无法调和,弱者在强权面前毫无话语权,我们东海是富庶了,但又如何,渺小如人族,也敢任意宰割!”
敖璋渐而气愤难当,龙须微微颤动:“当今天下,大家都在争夺,寸土必争,你却无意争夺?这些年,你委屈求全,制定海禁,减少我族与人族双方伤亡,换来的不过是人族愈发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这群仗着天界势力的杂种!”
龙父低低啐了一口。
“那您又为何……”囚牛信仰崩塌,几近瘫坐在地。
“为何交由你管辖东海吗?”敖璋稍微平静下来,胸腔中吁出长长的一口气,他力竭一般,任意坐到一把木椅上。
“四海战败后,龙族愈加没落,天界派人游说,祖神束手不管龙族事务。我本想探听祖神真实心意,争取支持,祖神只淡淡说了句,‘龙族凋零,民心所向’……”龙父捂着额头,竟不甚委屈地哭泣起来,“好一句‘龙族凋零,民心所向’啊……”
敖璋受烛龙影响,不再管理东海事务,放权囚牛管辖,以迷惑天界,换取四海片刻喘息。
囚牛手足无措,他第一次看见龙父在他面前哭泣,在他出生以来,他的父王一直以刚强的形象示人,曾经独断专行,呼风唤雨,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哪怕亲人逝世,哪怕血浸汪洋,他都不曾这样软弱地哭泣……
他怔怔地望着:“父王……”
敖璋很快拭干眼泪,“孩子,”龙父的口吻重新变得冷酷、平稳,“三百五十年前,老二轻而易举说服四海五湖发动战争,你想过原因吗?”
水族零落,龙族凋零,为维护种族,争取更好的生存资源,睚眦力主战争,当时四海五湖,一呼百应。
天界刚开始当和事佬,指出:可以划分部分人界土地给四海生存,并且制定休渔期。但睚眦不满,他认为有一个更好的生存机会,为何要看天界脸色,获取一块荒瘠的弹丸之地?
睚眦明里答应,暗地发动战争,攫取人类土地,并声称这是四海与凡界的战争,希望天界不要插手。
哪知天界从一开始,就想借此机会,吞并四海。毫无意外地,插手了两界战争。
其他各界心思各异,见天界参战,各方也通过各种形式,加入战争,六界之战自此爆发。
而北海人族与东海三子嘲风的争端,不过其中一个小小的导火线罢了。最后,以那位人族被腰斩结束。
矛盾的挑起,正有睚眦的助力,与部分仙界人的挑唆。每界人,除了人族,都希望战争开始。
囚牛不由又想起龙父方才说的“弱者在强权面前毫无话语权”,四海的结局只是沦为各界的演军池……
*
赑屃与岐伯驻足孤立的礁石群上,远远的,有些人影。睁眼正视,迎面而来的,却是南海与东海一干人等,带头的,乃南海龙太子敖潞,以及东海未来储君——囚牛。
他强忍胸腔的闷痛,微笑的眼迎向前来迎接的囚牛。
几人入海,走到澹云殿外,赑屃意外瞟见睚眦身影。褚色衣袍伫立拐角处,浅浅笑着,如同一位兄长久候家中,盼到弟弟归家的那种亲切的微笑。
囚牛步履停顿,余光扫了眼,点头致意,不曾开口。赑屃微笑,欠了欠身,紧随囚牛迈入澹云殿。
落座后,囚牛沏茶一壶,闲谈一般问及叶微。
赑屃眸光幽微,垂下眼睛,笑说:“我让她暂且住在集云镇,待此间事了,我便去接她。”
氤氲茶雾升起,囚牛看不清赑屃眸中神色,他顿了顿,撇去茶上浮沫,说了两句过场话,又问及冥界见闻。
陆上情况,他皆知晓。
赑屃略一犹豫,介绍了风氏一族,他的意思,最大的疑点在这一族人身上。
上古风氏一族,文献记载不多,现存风氏,多为其他源流,那遭受天罚的风氏恐已灭族。人海茫茫,从何寻觅?
囚牛知晓其中艰辛,内心盘算,默然良久,方轻轻叹道:“七弟,人界异动,调兵四海,冠以抗倭之名,时机把握得巧妙。我虽不赞同你二哥的说法,天界联合人界,意欲吞并四海,但东海确实不得不防。近些日子,为兄腾不出时间。七弟,你向来聪颖,办事缜密,兼游历四方,熟知六界奇闻佚事,交托于你,我才能放心。”
赑屃放下茶盏,凝视囚牛眼睛,笑言:“大哥言重了,我们几兄弟不分彼此,您的事就是我的事,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为朋友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恰在这时,门口传来笑言:“什么赴汤蹈火,义不容辞?大哥,七弟,你们二人说了半个时辰悄悄话,请恕吾等得心急,不请自入。”
囚牛忙站起身来,笑声道:“二弟?我原以为你只是路过,不成想却是专门在等我吗?”
褚红衣袍袭卷入内,那来人正是睚眦。他慢慢蹚着,于囚牛与门外侍卫看来,却似一场风。
睚眦手中执了一把雅极的纸扇,拱手道:“大哥!”他眸光轻转,笑称“七弟”,他道:“近来东海将有天大的喜事,七弟,不用忙着走!且留下,喝一杯你大哥的喜酒!”
他展扇而笑,扇面绘有写意山水,白茫中,断崖千仞,浩洋汤汤,碣石之上坐落一栋庙宇,春草茂树绵延入海,扇面上方,一道攒起的山脉龙脊蜿蜒不尽。
赑屃打量一眼囚牛神色,笑说:“莫不是与南海的那位……”
睚眦挑眉:“除了这桩,还有哪桩?”
赑屃笑着拱手:“那真的要恭喜大哥了!”他打量二人神色,“这是何时决定的事啊?”
几人因囚牛的婚事,看似前嫌不计,其乐融融。
“就近几日,”囚牛面上笑容似有些勉强,“已行纳采、问名、纳吉,将过大聘,母后已着手在准备了。”
赑屃最能察言观色,默了一瞬,亦只能当做诸事不知,如常笑问:“婚礼预备定于何日?”
门口一位礼官姗姗来迟,先后与门口面色不虞的几名侍卫鞠躬,后匆匆小步行来。
礼官下跪叩禀:“参见大殿下、二殿下,七殿下……”
“平身!”囚牛道。
“禀告殿下,”礼官捧上礼薄,“王后选了几个吉日,请您择定婚期!”
囚牛郑重翻阅,礼薄上的吉日已被龙后圈出,他看了眼,目光越过最近的吉日,落在阴历十一月,欲往上面落笔——
睚眦开口道:“母后的意思,越快越好。”
“东南两海联姻,岂能如此草率?”
“说的也是,”睚眦看向一旁俯首欠身的礼官,笑问:“龙族行嫁月,一年中有几个月?”
礼官低下头,转身朝向囚牛:“启禀殿下,火生土,阴阳合,龙族行嫁月,一年中只有两次,阴历四月与十一月,最为合适。”
“十一月遥遥无期,拖延太久,不免叫众人怀疑东南两海联盟的决心。”睚眦此话说得简洁明了,合情合礼,东南海联姻非关囚牛一人。
玉笔蓦然一圈。囚牛沉声道:“此后事宜,辛苦二殿多加操持。”
“自然。”睚眦语中带笑,欠身行礼。
礼官在睚眦走后,亦恭敬退下。
阴历四月二十九,宜嫁娶、订盟。
喜娘在旁念着吉时,与接下来各项安排。
婢女琤琮塞给她一些钱币,喜娘接了,欢喜地去了。
菱花镜中,香腮冰洁,青丝如瀑,玉梳自发根梳至发尾,盘发成髻。敖霜细细描画眉梢,粘上花钿,红妆浅笑,不胜动人。
敖霜神色似沉浸在自己心绪中,婢女清羽笑瞅一眼,不由抿唇而笑。“公主,”她清咳出声,“我看那东海的大殿下真是好福气,他人求也求不来的姻缘,竟然被他求到了……”
“休要胡言!”敖霜嗔怒。
清羽吐吐舌头,未再多言。
琤琮笑了笑,她比之清羽更加端正持重一些,她走到敖霜身边,笑道:“吉时已经定下来了,公主,接下来写喜帖的事,您是要亲自书写呢,还是……”
“琤琮,你先拟定,看看哪些人需要请,我挑几份重要的来写。”敖霜打量菱花镜中的自己,见琤琮没有马上领命而去,反倒面露询问之色,遂问道:“琤琮,还有其他事吗?”
“瑶姬娘娘那边……是否要邀请?”
敖霜挥手,清羽梳妆的动作停下,退到一旁。
“她那边……”敖霜沉吟,抬眸道,“我亲自写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