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病人异常拥挤,前堂忙得不可开交。金铭安置好病患,接过大夫开的药方,步履匆忙,来到药房。
上一批送去的药方仍未抓完归档,药童忙乱间没好脾气,斥责他:“能不能先揣兜里?别把这么多药方堆叠一处,你看药柜这么点大地方,还能铺纸抓药吗?”
没个一刻钟,他们是忙不完的。金铭讷讷的,舔着脸笑,耳后听得人叫。廊门边,杂役招呼,让他过来,坐下歇歇。
明心医馆诊室、药房分别位于前院一坊、东南耳房的底层,二楼为大夫、药童的居室。西南耳房临时备用,以防病人不测,作暂时休憩用。东西耳房后,各一口狭长天井,形似一对蟹眼。前院一坊后是个偏正方的院落,院落东西两侧耳房置成游廊空地,游廊三面用石墙隔断,阳光明媚的天,照的檐廊外头一抹金,里头仍黑黢黢的。过了走廊,左右耳房又各连一处小天井。
正北面的一坊打通了,设成一个长形游廊,往东西两边耳房走,为两处杂役居室。游廊门后,又一处小院落,院落正北面则为厨房。厨房东西两侧各一处耳房,堆叠柴草、杂物。
烟熏火燎,药石飘香。后院宽敞地并放两排药炉,两名杂役照管。
那天井旁的杂役刚送完药,听得金铭被训,招手让他过来。
药方揣进怀里,金铭抱臂倚着廊柱,身体前倾,仍关注着前方的动静。
杂役手摇蒲扇,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他替金铭叫屈,金铭倒不在意,“我和个半大孩子置什么气?唉——!要我有孩子,我准想办法,送他到药房里当学徒,习些本领,总好过我这样劳劳碌碌一生……”
几人唠嗑不到三两句,后院有人迭声地唤。
那杂役匆匆应了。“该吃午饭了,人少了,我先去了。”
“去吧!”
“你不吃?”
“我等等。”
金铭站直身体,似瞧见游廊里有人影晃动,他往前走近几步,踏空台阶,膝盖一软,摔倒在地,散落一地药方。院落的露天空地有些湿润,他手忙脚乱,偏这时一阵风起,零落几张药方飘到游廊里去了。
在捡药方时,金铭瞥见地面零星几枚金珠,环顾左右无人,便起了贪念去拾。
“这位大哥……”女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仰望之,平髻宽衫,层层叠叠面纱巾,女子脸上布了些红疹,应该是前来就医的病患。抛去那几粒红疹不谈,皮肤白皙剔透,姿容是面纱难掩的绝丽,有道是:桃花落银匣,雪玉透朱颜。
女子盈盈而笑,“这位大哥,金珠是小女不慎遗落,还望大哥归还小女。”
金铭面红耳赤,瞧了眼后院无人,于是小声嘟囔道:“我就见地上有些金珠,怕谁丢的,想拾了到前堂问问,绝非贪你的便宜。”是欲归还,一名男子又走出来。
“怎么说是你的,”他轻蔑地瞄了眼女子钗环服饰,“你家住哪里,从事何等营生,置办了几处田产、房产?家中缘何有的这金珠?”
男子着锦衣,家中定然小富。金铭心思活动,正待说话,又听女子开口。
女子冷笑,“小女从事脂粉首饰生意,客似云来,经年累月,自然小有营余,为何就不能赚的这金珠?你我素未谋面,缘何打探小女家中住址?”
“素衣平服,能累得这等资产?”
女子呛声:“人不可貌相,客莫以外貌衣着衡量他人。某家中恒久富贵,等闲场合不以财力裱示衣着外貌,反倒是一夜暴富者或心怀虚荣者,逾国家之禁,恨不得时时刻刻以锦衣华履示人,生怕别人不知。”
男子事从工商,且非官身,穿锦衣、着衬金云履,已逾明□□定下的旧制。然,爱美之风难阻,成化至弘治年间,舆服志名存实亡。今上御下,更是百服争艳,市井民间,连平民走卒亦多着云履皮靴。遑论天高皇帝远的滨海小镇!
男子初始不以为然,后怀揣了几分惧意。他恼羞成怒,“伶牙俐齿,我看你根本不是金珠的主人!”
女子反唇相讥,“你倒是想说,金珠都是你的吧?”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金铭充当和事佬,“我说一句,我说一句!”他指着女子道:“既然你说金珠是你的,珠子上可有徽记?抑或,你丢的金珠有几颗?说来听听!”
“这位大哥,金珠乃小女店里做些钗环镶饰用的,因出门紧急,随意抓了把备用,来不即烙徽记呢!”她从兜里掏出路引,上记其职业,果然是脂粉首饰生意,户籍、店铺均位于越王府龙游县。
是个外乡人!金铭稍一打量,眼珠一转,挥手道:“那就是口说无凭了!要不见官说好了!”他作势往前堂走,角落里散落的药方也不拾了。
女子忙拾了几张地上的药方,塞到金铭手里,“小女不方便见官,料想旁边那位官人也是不方便的。不若各退一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药方纸张底下,藏着三四粒金珠。
值前堂药童叫唤,人声渐近,金铭慌忙收了手,笑道:“我就说,金珠怎么如此小巧细致,怪像我家娘子金钗花样的,原来是女子闺阁之物。”
“我看这位官人,也莫争执了。”他转向那男子。
女子娉婷向前,眉眼含笑,塞了几枚金珠到那男子手心。男子望向手心,冷哼一声,反手收到囊中,“我今日什么也没看见。”
金铭回到家中,谈即此事,被妻子一言点醒。妻子说:“那金珠不见得是那女子的,纵使其诡寄虚冒以负国课,才攒得这些金珠。也没必要将钱给那男子。”
“怕,铁定是怕的。”
“她路引标识是个外乡的手艺人,对与不对?”
“对!”
“我们新上任的知县老爷,向来不管这些麻烦事。不在辖内,于自个儿没好处,又是个小贩,告知同僚收些税银又有多少。小商小贩的,怕个什么。”
“民不与官斗,打声招呼,都要奉承不少,不若给了我们。你以为人人与你一样的想法?”
“不对、不对!”妻子摇摇头,“你说她的路引上写的是,‘越王府龙游县’?”
“是啊!”金铭毫不在意,拧干毛巾,抹了把脸。
“成化八年,龙游不是划归金华府了吗?平民百姓口头说的衢州、龙游、越王府都难作数,但官府的路引怎么可能有错?这都多少年了,百来年了!”
金铭停下动作,“你说那路引是伪造的?”
“哎呀,快看看那金珠!”妻子从塌上跃起,忙跑到妆奁前翻找,“妖魔神仙,常在我们这里行走,近些年越发不太平。你别惹祸上身了!”
打开长方镜匣,妻子怔怔地,瞭望向金铭,他登时三步并两步,凑上前去,但见两层子奁内寥寥几根银丝压鬓钗、两片缀花头巾,原先的金珠全散落成了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
翌日一早,金铭忐忑着吃完早饭,去明心医馆。没多久,衙役便查上了门,要走了唐福、谢永和的药方,征询经手的四人。他不免慌乱,这番样子落在唐甲眼中,唐甲心头疑起,笑骂了一句。
金铭苦笑道:“长这么大还没被提审过。”
衙役唐甲是唐宅人,其母经常来明心医馆就诊,与他尚算相熟。唐甲笑了笑,宽慰道:“你们开的药方都是对症的,怕什么?不用怕!即便吃官司,也落不到你头上。”
“查清了与我们无关就好。”金铭顺着话,笑说。
中午回到家,与妻子一商量,金铭下午便到掌柜那儿请辞,说家中老父病重。尽管案件已查清与明心医馆无关,但这当口金铭请辞,掌柜难免起疑。百善孝为先,于情于理,他不该拖延为难。为防万一,掌柜强拖了金铭两日工资,以观案件进展,并特意到府衙探询。矛头转向芸初后,掌柜不疑有他,放金铭归去。
明堂匾额高悬,堂中鸦雀无声,众人陷入沉默。
金铭战战兢兢,瘫坐堂下,挣扎往前攀爬几步,嗫嚅道:“老爷,真的……他们两人的死,不是小的造成的。望、望老爷明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