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潞出发面见池渊之前,先后见过两人。一人是睚眦,示好以笼络人心,请求敖潞跑上一遭,说服池渊;一人则是赑屃。
两人见敖潞,没那么正大光明。特别是赑屃,更是无一人瞧见。他在礁石园林出声拦下敖潞,敖潞满是惊讶。
他上下打量一眼赑屃,笑道:“二表哥说,有人要在此处见我。没想到是七表哥。”
敖潞瞬时了然于心,他凝视赑屃,收敛了玩笑神色,问道:“不知表哥有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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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渊、敖潞纵云飞驰,西南林木莽莽,荒烟如织,穿过月色、云气,栖息林中的昏鸦夜枭受到惊扰,乱扑腾林。
林区内别有洞天。隐蔽重重峦障之下,天然岩洞并人力开凿出一方天地。木材堆砌,火焰熔炉,里头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佩戴护具的银匠先将矿石放入水碓,通过水力作用将大块矿石粉碎,再以石磨磨成粉末,放水中反复淘洗。接着,将粉末和米饭等物,混合一处,做成球团,与木炭分层垒成堆。火焰加持下,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烧结成松脆的矿团后,匠人混入铅粉,倒入熔炉冶炼……工序大约有六七道,方可锻冶出纯色的白银。
池渊不无得意道:“这些银矿石,自云南不知名的私矿运来,铜矿则来自三江流域。凡人藏有宝山而不能探知,白白便宜了我们。”
除却西南林区,池渊又带着敖潞走访了位于东察合台汗国的铜矿冶炼地,蒙古哈达门沟的金矿宝山。
敖潞心中讶异,面上不显。赑屃曾言,池渊在内陆发展财力,转移内地财产物资,他虽有听说,却不能探明,只知一二。赑屃欲借南海北海之间的情谊,横纵联合,首先必须叫池渊信任南海,且明晰池渊的价值。知己知彼,明确北海盟友有几斤几两,东南海方可下手布置往后的战略。
池渊瞥见敖潞张望,双目怔忪,不禁面有得色,暗诽道:毕竟是个少年,依靠南海势力,探知一二,没能知晓自己背后真正实力。
他嘴里继续介绍道:“富商、官员,喜爱珠宝、皮毛等奢靡之物,这些货物内陆少有,我多派人为其走货,抬高物价。运作之下,水涨船高,布匹、茶叶、粮食、食盐,它们的价格也涨得非一般人能承受。先前,因为官盐需要征税,商户阳奉阴违,私盐甚行,从中牟利,更衍生诡寄、虚冒、飞洒,种种行径。官府连官员的俸禄都难以交上,并大量裁撤税课司局,人员缺乏,收不上赋税,且难以追征往年逋赋。大明现今一亿五千万左右的人口,二十年间,最多的一年仅征到三百七十八万两白银,这还是加上茶盐税的,均摊到每人不过十七文铜钱……国力空虚,藏富于商,官府虽发觉端倪,重农抑商,但收效甚微。假以时日,不劳我等动手,人族内部,必有纷争。到那时,人族自顾不暇,如何防得了北海?”
“湫集,那样太慢了。”
“慢?”池渊不以为意,“龙族长寿,有我与北海推波助澜,金银、铜钱泛滥,大明衰亡只在片时。”
敖潞一笑,也不看他,负手远眺前方,“三皇五帝发展至今,人族历史绵亘数千年,朝代更迭,不衰反兴,反观龙族,子嗣微末,被人族同化了……”
北海多半龙,种族不复远古强悍,族中人类逐渐占据上风,这局面犹如一根心头刺,痛得池渊寝食难安。池渊父母皆为血脉纯正的龙族,而今,他却要与身为半龙的诺彦乌拉阿瓦尔平起平坐,心中何其不甘?敖潞与他相交数年,自然知道池渊的不甘心,哪怕他藏得很好,两个人处久了,总能察觉一丝半缕。而赑屃,连池渊的面都没见过,却能运筹帷幄,判断得丝毫不差。
行事至今,敖潞对这个见面不多的七表哥,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池渊沉默,半晌后,复笑道:“那依殿下之见,又该如何?”
“我没料错的话,”敖潞笑道,“西南至西北一路,云南、蜀地、朵甘、东察合台汗国、甘州、永昌,这几条道,你都打通了吧?”
池渊沉思片刻,反应过来,欣喜得想为其击掌,嘴里却说:“殿下,龙族微末,兵从哪儿来?这可是步险棋,搞不好会被困死的。”
“蜈蚣想要制服一条巨蟒,靠的可不是将其吞吃入腹。”敖潞说的是螂蛆钳带的典故。“蝍蛆”即指蜈蚣,“带”是大蛇。蜈蚣钳住蛇头,至死方休。
“……蝍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赑屃这样说道,“三物相制,且看谁能棋高一着。”
敖潞照葫芦画瓢,复述了一遍。池渊聪颖,顿悟敖潞所言,也不点破,只笑眯眯欠身道:“池渊静观后效。”
话说两头,赑屃这厢仍在临海县衙。金铭回忆落在众人眼中,事已明了,芸初灵力失控致人重伤,而唐福、谢永和之死另有他人作祟。缪道友释放芸初,言明将会继续查清事情真相,芸初最好在集云镇居住,随传随到,等到定案,自然,笞刑与钱财赔偿是免不了的。
芸初望一眼风氏,她已将前因后果告知赑屃,怎么不见赑屃告知知府,收集证据,将风氏绳之以法呢?
风氏这个真凶逍遥法外,见芸初不曾供出他,更加无法无天的模样。等官府众人走后,似看出芸初内心想法,他抱臂坐到桌子上,“左右你也算始作俑者,你没证据,供出我,又能如何?反倒坐实你我合谋。届时,你被抓,我自逍遥,仅凭他们,能将我怎样?”
芸初听得上火,连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立马夺出门去,赑屃登时拦下,“他说得在理,供出他,你的嫌疑就洗不清了。”
“我不在乎。”芸初一咬牙,就要往门外走。
“你既不在乎,也须先还了你欠的恩情再走。”赑屃当即抓住芸初手腕。芸初迷蒙回首,赑屃慢慢放开,说道:“……你欠叶大娘的,集云镇众乡亲的,入狱只能全了你一心赎罪的念头,并不能对事情有所助益。”
芸初认真,风氏惊得跳下桌来,后瞟见赑屃牵住芸初的手,又优哉游哉地坐回去,抱臂侧身,苍老的嗓子挤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
两厢沉默,风氏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说,还欠着你啊?”老眼梭了赑屃浑身上下。
赑屃就坡下驴,说道:“芸初姑娘,有一事相求,望请借一步说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芸初不解地望向赑屃,“只是奇怪,你们为何非得进蓬莱不可?”
“我自有我的缘故,”赑屃瞥一眼风氏,回首道,“且听我与你分说。”
“丫头,过来一点,”风氏出声,“我也有事,要对你说。”
芸初在气头上,瞪大了眼,不肯靠近风氏。她转向赑屃,赑屃面上等待期许尽然入眼,芸初为难垂头,心念:“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偏偏他们这样帮我……且听听,他要说些什么。”打定主意,她面向赑屃,“七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风氏霎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芸初回房时,面有怔忪,款款落座。
“他拿什么话忽悠你了?”
芸初没好气,“关你何事?”
“好心当成驴肝肺!”风氏冷笑,“既知你今日抉择,我何苦走这一遭!由着你被掳去,千刀万剐,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岂不省心!”
他扭过头生气,余光扫了眼沉默的芸初,忍不住又道:“那竖子连番施予恩义,是想引你为他卖命!他料定了你这丫头吃软不吃硬!我就问你一句,当真要跟他去吗?”
风氏的话点醒了芸初,且不论个人得失,单说赑屃几人费尽心机,无非想揽蓬莱岛入东海。蓬莱落于东海之手,四海便重新拥有制衡天界的武器,两界重启战端,生灵涂炭,集云镇首当其冲。她若答应赑屃前往蓬莱,必然陷集云镇于绝境。
芸初思忖片刻,终狠下决心——她需找到赑屃分说清楚。
瞅见芸初形容,风氏不放心,偷偷跟上前去,守候门外。
芸初垂首进来,面容分辨不出到底是何想法。赑屃拧眉,房门轻阖,他偏首,知风氏驻守门外,心底已猜到芸初的回答。
风氏侧耳去听,屋内,芸初屈膝福礼,女声轻柔:“几界争端重启,势必波及沿海乡镇。小女不忍昔日家园尽毁,乡亲们难保性命……求殿下莫要为难小女。”
意料之中,果不其然。赑屃闻言失笑,无奈摇头道:“君观六界边境争端、大小战争,何尝须臾止歇?”
“纵使世无蓬莱,矛盾亦难消弭。眼下群狼环饲,仙界霸统,战争一触即发。借蓬莱岛制衡仙界,令仙界、凡界,其余各界不得肆意欺辱水族,五湖四海的生灵才能多得几年安稳。有它在,各方势力才会顾忌,方能止战!”
他目光坦荡,话语炽热,芸初对上赑屃的眼睛,仿佛能透过他的双眼,直直望进他赤诚的心底。心肝儿摇曳,似被一根透明丝线拉扯,少女顿生慌乱,她低头敛眸,狠心剪断那丝挣扎,方软声道:“芸初明白,天下大势非一人一愿所能左右。即便高贵如帝王,亦不能罔顾上下,随心所欲。所以芸初不求以寥寥几人之力化解两界纷争,但求做好自己,莫行那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之举。殿下恩情,小女子铭感五内,请恕小女改日再报,”她再抬首时,眸中溢出温软笑意,“蓬莱之行,绝难趋附!”
赑屃蹙眉,正待说服,忽被那扬起的笑容恍了神,待反应过来伸手去够,房门猝然大开,芸初身法轻盈,滑若游鱼,匆忙躲至风氏身后!
一片温润衣角捎带着少女体温,掠过赑屃的指间。
他下意识捻了捻手指,垂臂在侧,负手瞭望风氏,展露出一抹客套笑意。
“快走!”芸初轻拽风氏衣角,示意不必多作纠缠。
风氏讥笑,密语道:“瞧你这点出息,他能把你怎样?左右不会害你……”话至末尾,渐渐息声,芸初内心狐疑。但见风氏转而面对赑屃,笑说,“天下大势,恍若滔滔逝水,非蝼蚁之力能够挽回。七殿下,您带这小丫头去蓬莱破局,究竟为的私心,还是真想救臣民于水火,老朽不清楚。只是,她既说了不愿与您一道,您又何必强人所难?倒失了殿下原本的君子之仪。”
风氏言辞听似客套,实则夹枪带棒。赑屃佯装不明他话中的几重意思,欠身一礼,“若赑屃所料不错,”他眼波平和,温雅笑道,“前辈乃风氏一族。”
赑屃转换话题,风氏笑看他作为,顺着话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冥界船夫囿于往昔,即使已遭受削鼻割耳之刑,仍选择在迷津渡执橹数千年,以俟偿还昔日罪孽……他也出自风氏一族。不知您可认得?”
赑屃单刀直入,所说的话恍若一道平地惊雷,轰然砸向风氏。芸初望向风氏。风氏伫立原地,恍然不为所动。
“……他被削鼻割耳,乃是遭受肉刑。风氏一族出过叛徒,罪大恶极者,流放后常被人逮住施以私刑,”风氏冷眼斜觑,“纵然幸存于世,也没什么好见的。你今日谈及,意欲何为啊?”
“冥界船夫虽被削鼻割耳,但他获得了您想要的长生。”赑屃简单一句,掷地有声。
长生。无需赘言,一句长生,足以令风氏豁出一切。芸初凝眸,看向眼前风氏一时僵硬的背影。
半晌,风氏轻嗤,仰天傲道:“他的长生,老夫可不稀罕。”他笑说,“怎么,你知晓长生秘法,要与我交易不成?”
“人族一生,于龙族而言,仅为短短一瞬。人族所谓长生秘法,在龙族眼里看来,绝非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透露一星半点,未为不可。”
风氏受此言语相激,一时竟不知该愤怒,还是该苦涩,“龙族寿数恒昌,我们苦苦追寻之物,你们天生便拥有,未免太不公平。”
“远古人族比今人长寿数倍,只因遭受天罚,才陷入如今早夭境地。晚辈理解前辈,心有遗恨。”
“旁人如何理解?”风氏苦笑,“远古之事,岂是一句天罚能说得清……”
眸光投注赑屃,风氏笑道:“早就风闻东海龙王第七个儿子,博古通今,慧眼半开,能用一双慧眼、一段神思去观察我等分辨不出的东西。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换个条件,”风氏将芸初护在身后,说道:“换个条件,我愿和你交易。”
拈指计算着什么,赑屃笑了,“前辈倒是对她颇多维护。”他长长叹了口气,垂下手,“可惜了。”
话音甫落,刹那间,四围冥色笼罩,阴霾天空下,风声瑟瑟作响,窗外传来一声大喝:“大胆风氏,擅闯冥界,篡改凡人生死命数,盗走冥界宝物,还不速速与我等回去认罪伏法!”
风氏斜了眼赑屃,冲窗外扬声道:“屁话!我什么都没做过,认哪门子的罪,伏哪门子的法?”
来的是冥界鬼差,他们面面相觑,一名鬼差喝道:“既不认罪,且随我等到冥界,与楚江王分说!”
“冥界行事,果然不讲道理啊!”风氏哈哈大笑,笑声沙嘎尖利。
阴刀轻嗤,破开门窗,房中已无风氏去向。
芸初见势不妙,正待逃跑,被赑屃按住肩头,顿时浑身遭受法力禁锢,动弹不得。
两名鬼差朝尚在房中的赑屃拱手,“我等奉命缉捕嫌犯风氏,望请七殿下,告知此人逃命方向。”
赑屃目不斜视,淡笑道:“刚才是往西南方跑了。”
“多谢殿下!”
芸初身上传来一丝一缕的幽香,凝望她黑亮的发丝、雪白的脖颈,心动之后,是无法抑制的悲伤。“你且放心,”良久,赑屃柔声道,“凭风氏逃命的本事,不会有大碍的。”
“我不担心他,我担心我自己。”冷不丁的一句话,逗笑了赑屃。他想抚摸芸初的头发,拍拍她的脑袋,手到半途,终究克制收回。
“我承诺,不会害你,可你须得与我一道去蓬莱,”赑屃的嗓音仍然带笑,却夹杂一丝冷漠,“解除蓬莱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