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想着,冷不丁一抬眼,发觉芸初抿唇冲他一笑……或许,仅是无甚表达意义地朝着他这个方向,微微一笑而已。
凤义忽而有些心虚,抬手扶了扶已经捂得挺牢靠的面具。
山陵内部,深藏一处行宫,往下盘曲潜行,风掠衣裳,袖袂飘飞,那三个女子个个身着白衣,恍如清冷女魅。
凤义笑对灵鼍言道:“杨令主派使者远途而来,这阵仗比之以往,稍显盛大,可是此女桀骜难驯,有什么注意的,您要事前与我说好啊……”
灵鼍望了一眼芸初,奇怪凤义不避人言,揣度他们应是有恃无恐,便答道:“道成真君之前点名要她,嘱咐令主加派人手看护,应是明白的。至于我等,地位卑下,令主只嘱咐我们小心,特意多加派两人,别的却是不知了。”
“劳烦使者多想想,万一师父繁忙,我等看护不力……”凤义示意,虹儿意会,递来一枚宝珠。灵鼍掂了掂,喜上眉梢,忽而瞅见芸初眼色,收敛神色道:“听闻此女身附炎灵,只是平时经脉阻滞,使唤不灵,前些日子,受怒意驱使,在去疾村旁的阿拉湖搅得风云变幻,焚了半边黑林。所幸,她受了伤,又有捆仙索绑缚,料是一时难以施为。”
盘戎眉梢一挑:这点,他倒是不知。其余两位小妖心下更喜。
凤义恍然,笑睨芸初一眼,而后与灵鼍侃一些有的没的。譬如,恭喜杨令主的金盛宫愈加发展壮大,新收纳了些势力,从众逾两百人;再比如,这两百人有五六十个在外地多方奔走,辛苦了他们这些留下的。
芸初心下一转,朱唇弯起一抹笑。那抹笑意,在虹儿瞥来时,渐转静悄。虹儿心里纳罕,凤义今日怎么这般多话?……态度亦和善得很。
芸初由四人押解,走了大概一刻种的阶梯过道,才远远见到四壁雕凿的石窟。每个石窟一侧,垂挂五色琉璃灯,山水人物,花竹翎毛,栩栩如生,衬得这方地下深渊多了一丝活气。直走到一处宽约三米的雕花石门,凤义一行才止了步。
石门左上、右上两角各垂一盏无骨白玉灯,凤义稍一欠身,“师父,您要的人,带到了。”
里头响起一声宏音:“你且先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芸初听这声音只觉陌生,回想一遍,记忆里并无此人印象,随着凤义步伐往前一挪,不及看到门中景象,旋即被虹儿拉住:“大胆!真君殿岂是你能窥视的?”八壹中文網
芸初腆脸告罪,面从腹诽:“真君殿?乍一听,还以为是哪方仙君呢!区区妖物,也敢自称真君。”
凤义似能听到她腹中窃窃,顿了顿,回头一望,而后无甚表示,径直往殿内走去。
殿门一关,隔绝众人视线。
盘坐蒲团的道成,先把两只脚撤了出来,慌忙起身近前,冲凤义一揖:“仙使,我已按照解玉仙君的话,将人买来了,孰生孰死,任凭您发落就是。只是……”
他小心打量凤义神色,笑了笑,“我另劈了一处洞府,以供仙君无忧享用。届时,还望移驾……”
凤义歪了歪头:“哦,这是为何?”
道成搓着手道:“这不是……我一府的娇弱女婢,没见过生吞活剥的景象嘛,万一吓出个好歹来……”他不好意思笑着。
凤义一哂:“你是怕引祸上身,有人掀了你的洞府吧?”
“岂敢,岂敢……”
凤义不置可否,踱了两步,“解玉的本意是为混淆视听,拖延时间,让人无从找寻。真君既下了送客令,我们也不好赖着不走。这样吧……”他回过身来,“待未时一刻,解玉会亲自来领人,烦请仙君能保管一时半刻。”
水府。清波洇了红墨,鬼头刀默然无言,似是力竭,他将失了半边身体的女尸骸骨抛至一旁,蜷缩角落,瑟瑟发抖。“还不够……”鬼头刀抖索着牙齿,轻喃,“还不够……”
脸庞、脖子、手臂,间歇冒起一缕缕袅袅白烟。他双目痴怔,望一眼顶上那团清莹波光,咬牙奋而起身,腾空化形,一抹青光拢着原形,绕过山川,直冲茂密山林而去!
血沫漂至一方石壁,壁面磷光一闪。
待鬼头刀走远,水府一角,飘飘袅袅,升起一丝白光。那白光落地,化作人形。神清气茂,举止儒雅,他用手指捂了捂口鼻,皱眉一瞥倒地的尸骸,心头涌上一丝歉疚,但那闪现的情绪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冷峻眸光扫过那面方才现出异象的石壁。石浮雕摹刻佛、道故事。依右往左,分别是佛家的三身佛,即应身、报身、法身。
报身一图,佛祖背部朝西,现身为诸菩萨说法,聆听佛法者众。夕阳西下,佛祖面目不清,但见头顶佛光,行态圆满福态,体型高大。
应身图,壁面宏大,花鸟鱼虫,六界众生,皆罗列其中。佛祖化众生形,体悟众生难,现身说法。佛祖伫立欠身,眉如弯月,目光慈祥,行合什礼,似与众生相谈。法身一图,却未曾见到。赑屃也不奇怪,法身不现,存于众生心中,难以描摹想象。
旁注隋代《金光明经玄义》节选,有关“三般若”,是曰:一实相般若谓本觉之体,非寂非照,离虚妄相,名为实相,即一切种智也;二观照般若谓观照之德,非照而照,了法无相,名为观照,即一切智也;三方便般若方便犹善巧也,谓方便之德,非寂而寂,善巧分别诸法,名为方便,即道种智也。
“观照般若”是报身佛境界。赑屃沉思片刻,伸手触碰报身佛一图,石壁坚硬,内部并未空置。眉峰微蹙,赑屃有些疑惑。再观旁边道教浮雕,先是阴阳两仪,伏羲八卦,再是三清道像,后是道教信众百态,持书作揖、拂尘轻扫、盘坐默诵、腾跃指剑……
阴阳两仪、伏羲八卦、三清道像,旁注《道德经》名言,中有缺失,一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二书: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道教信众浮雕旁,则镌刻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全篇镌刻,长篇累牍,曾害得起了一时兴趣的鬼头刀头痛欲裂,烦不甚烦。赑屃却恍若不觉,逐字逐句,耐心阅览。
目至“敢问欲修长生之道,何所禁忌”一句,赑屃眸光清亮,抚摸长生二字,光华隐约。眸光下行,文曰:“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慈心於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虫,乐人之吉,愍人之苦,周人之急,救人之穷,手不伤生,口不劝祸,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自贵,不自誉,不嫉妒胜己,不佞谄阴贼,如此乃为有德,受福於天。”
其余字体在赑屃看来已不甚明晰,唯有“长生”、“积善”、“感神明”几字不断浮现脑海。文后添墨草书:“顺成人,逆成仙,全在阴阳颠倒颠”。
赑屃慨叹,前人积善,尊道贵德,贵生济世,借长生求仙谆谆告诫,勤恳教化,生怕将壁中珍宝错付恶人,然则,神魔消亡,众生品性黑白难分。何谓修道积德,何谓功行圆满?何谓善?何以感神明?
一壁教诲,浅薄无力,愚弄众生。
赑屃此时心生桀骜,气色不显。注目那句草书,他轻轻摇了摇头:看来,须等到黄昏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