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住招式要领后,霍相君每日自备一袋酒,我在院中舞剑,他便闲坐在石阶上看我。我舞得不好,哪怕一个回旋的动作都要分出好几步来。幸而霍相君不是个急躁的师父,对我这块朽木,他很有耐心。
霍相君每日把酒袋备得满满的,我想沾光尝一口,他却碰也不给我碰。有时拗不过,便塞了他的扇子给我玩。
此扇玲珑剔透,扇骨雕琢白玉,扇面绘着我看不懂的东西。霍相君说,这叫天地。乾坤万物皆有灵兮,此扇乃天地孕灵而生,生来自绘乾坤天地。故名,乾坤冰阳扇。
我捧着扇子,突然对它崇拜了起来。
霍相君晃了晃酒袋:“它原来的主人似乎是个上仙,叫墨纾。”
“墨纾?”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闷闷沉沉的,还有些压抑,“那为什么,墨纾上仙的扇子会在你这儿?”
霍相君道:“因为他死了,法器无主,主上便将扇子给了我。从此以后,我就是乾坤冰阳扇的主人。”
我把扇子摊开,腆脸道:“相君哥哥,我能扇一扇吗?”
霍相君颌首:“别冲着自己。”
我将扇子举过头顶,再重重甩下去。刹那间,扇面卷出乌泱泱的风,连树带根掀了个底朝天。红梅花瓣、散雪、泥土渣,齐齐飘在我身上。
唔,我毁了自己的院子。
霍相君跑过来,一点一点拂我身上的土:“扇这么重做什么,幸好你没有法力,否则,这一扇子下去还不将秦府给掀了?”
我抖落一身灰,猛将扇子塞回去:“不好玩不好玩,这扇子太霸道,我不玩了。”
他在我鼻尖上捏了一把:“你看你,成小花猫了。别动,脸上都是灰,我给你擦擦。”
霍相君正给我擦脸,并没察觉到房顶上站着一个人。那人冷不丁开口,喊出一声“相君”。
霍相君望向房顶,眉头紧蹙:“辽姜?你怎么来了?”
辽姜冷冷的,惜字如金:“找你。”
霍相君把乱糟糟的繁缕苑变回原样,并在我头顶上抚了抚:“暮暮,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御风而起,与辽姜一并没入云里。
云雾中,辽姜脸色不太好:“你在秦府逗留太久了。”
霍相君半侧着身子,并没看他:“等她有了自保能力,我会走。”
辽姜正色:“即便她救过你,可在城西你也救过她,你们已经两清了。霍相君,你该知道自己的责任在哪里。”
霍相君沉了沉:“我没有过去,可她能让我看到未来,我想陪着她。”
辽姜漠然道:“我不想管你的闲事,可主上不希望你再逗留,他让你马上回魔界。”
说着,辽姜拿出一枚玉瓷瓶:“这是梵静丹,是主上给那丫头的,可助她提升百年法力。吃了梵静丹,她就不需要你再操心了。”
霍相君接过玉瓷瓶:“暮暮只是凡人,突如其来的百年法力她受得了吗?”
辽姜道:“主上吩咐过了,你告诉那丫头,让她将此丹药磨成粉,每日混一点儿在水里,分十日服下。如此便可稀释梵静丹的力量,也不会对她造成伤害。现在,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他们在天上密谈,我在院子里烦闷无聊,便随手捡一根树枝,蹲在地上画圈圈。
忽然,耳边传来一道声:“嘿,兄弟,啃苞米不?”
我吓得,猛将树枝甩了出去:“死奇奇,你哪儿冒出来的,走路不出声吗!”
她将大脸盘子凑上来,手里还攥着一根煮熟的苞米:“要吃吗,我掰一半给你。”
说完,她真掰了一半给我。
我与她蹲在一块儿啃苞米,啃着啃着,她忽然道:“果然,苞米还是两个人吃有味道。”
我扭头:“一个人吃的苞米就不是苞米吗?”
她靠过来,胳膊搭我肩膀上:“啃苞米就跟喝酒一样,讲的是兄弟情分。你放心,从今以后,苞米有我的一半就有你的一半。”
“你不是奇奇吧?”我啃着苞米,将眼前这位仁兄看得透透的。
冒充奇奇,最没神韵的就是霍相君。这位仁兄倒学了些神韵,却还差点儿火候。首先,奇奇一直喊我小姐,从没喊过我兄弟。其次,奇奇一般不啃苞米,她吃东西比较矫情,从来都把粒儿抠下来吃。
仁兄哎哟一声,欣慰道:“行啊小丫头,你不笨嘛,脑袋瓜子蛮灵光的。”
说完,仁兄按住我的头,很愉快地揉啊揉。他与霍相君不一样,霍相君顶多轻轻一拍或是一抚,仁兄的大掌一上来,直接将我挼成了鸡窝头。他这般不给面子地薅我脑袋,我只能动手薅回去。两截苞米孤零零躺在雪地里,仁兄挼着我,我挼着仁兄,生生打成了一团。
仁兄两个手掌夹我脑袋:“你瞅瞅你,一个女孩子不会绣花不会弄草竟学着打架,哪个男的敢娶你?”
我揪住仁兄的衣裳,顺带拽一把头发:“你要是个女的,你就跟我一样,也没人敢娶你。你要是个男的,你跟我打架,哪个女的敢嫁你?打一辈子光棍吧你!”
仁兄一愣,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们回来的时候,仁兄还抱着我的脑袋思考人生。霍相君沉下脸,冷冷道:“司徒星!”
原来,仁兄就是城西街头薅我头发的那个,司徒星。
霍相君把我俩掰开,又拉着我朝背后一扯,思考人生的那位才慢慢回过了神。他顶着奇奇的模样,一双眸子要多水灵有多水灵:“我跟我兄弟沟通沟通感情,又不吃了她,你防狼呢?”
霍相君替我捋头发,声淡淡的:“你跟狼有区别吗?”
司徒星变回本来模样,并撩了撩雪白的发,环胸道:“就算她是棵白菜,那也是没长成的白菜,送给我我还嫌她小呢,又要施肥又要浇水,麻烦。再说,这白菜有点儿养歪了,能打架能揪头发,我看她比流婳厉害。”
我问司徒星:“流婳是哪个?”
司徒星嘁了嘁:“是个不开眼的,热脸贴人家冷板凳,成天想嫁给你相君哥哥。”
霍相君没理他,只蹲下来,捧住我的颊:“暮暮,我要走了。”
我愣了愣:“相君哥哥要走了?走多久?一两个月还是三四个月?”
霍相君柔声道:“这次会离开久一点儿,那套剑法你已学得招式要领,要勤奋练习知道吗?相君哥哥会在另一个地方等暮暮长大,暮暮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被人欺负了。”
他这番话对我是个不小的打击,我一直知道他会走,毕竟,没有谁会成天陪着小娃娃。可我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我和他有个共同处,我受制于主母夫人,他受制于他的主上,我们都不是自由人。他有他的不得已,我体谅他的不得已。
我抱住霍相君,抱得紧紧的:“相君哥哥还会回来吗?”
霍相君嗯了一声,缓缓道:“当然,我还欠暮暮的及笄礼呢。”
这时,繁缕苑上空出现一片暗沉沉的云。辽姜望着越渐涌动的暗流,匆匆道:“主上催促了,快走。”
司徒星摘朵红梅在手里,捏一片扔一片:“催促?你用词儿真委婉,人家摆明是发火了。”
“你知道就好。”辽姜看了司徒星一眼,拉住霍相君道,“不要再惹主上生气了,赶紧走。”
暗流越压越沉,乌泱泱的。
霍相君将玉瓷瓶塞给我:“这梵静丹是主上给你的,可助你提升百年法力。磨成粉与水混服,分十日服下,不要直接吃掉知道吗?”
我听得迷糊,看了看玉瓷瓶,很茫然地点头。
霍相君笑了笑,消失前,他向我道了最后一句话:“希望下次来时,暮暮已脱胎换骨。”
他们走了,繁缕苑彻底安静了。我孤零零站着,心中有些怅然。忽然,有人拿手指头戳我后脑勺,吓得我把瓶子一抛,踉跄栽进雪地里。
司徒星望着高高飞起又重重跌落的玉瓷瓶,鼓掌道:“你扔了主上的瓶子,好丫头有前途。”
我拍拍屁股爬起来,惊魂未定:“他们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司徒星把瓶子捡起来,吹了吹瓶身上的雪:“有人碰过你额头吗?”
说完,他又道:“除了我。”
我沉了沉,将谬齑绑我入缥缈宫、鹤轩拿玉牌救重华、重华赠我手绳鞭并在额头上施法的一连串经历告诉了司徒星。他听得极认真,极正经:“看在咱俩一块儿啃苞米的份上,我给你个忠告。霍相君也好,重华也好,离他们远点儿。”
原本,我想问他凭啥。可我是个物质俗气的人,脱俗是秦子玥那般大家闺秀才有的气质。是以,我换了一种说法:“听你的有啥好处?”
司徒星把玉瓷瓶还给我,语重心长道:“听我的没好处,可不听我的,你会遇到一箩筐的坏处。”
我哦了哦:“比如?”
司徒星抬手,指向那团暗流涌动的乌云,暗浪恰如山脉一样重峦叠嶂,一层堆着一层。黑压压盘踞在一起,像个吞食万象的无底洞:“比如,那乌云里能蹭一道雷出来,劈死你。”
我望着那团黑压压的云,忽然打了个很冷很冷的寒噤。
司徒星很满意我的反应,大掌扣我头上,使劲儿揉:“有时候,云和狗是一样的,顺毛哄哄就好了。你把这个位置记住了,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白天黑夜,没事的时候朝那儿说说话,云还是很好哄的嘛。”
我很认真地问:“请问,我为啥要哄一朵云?”
司徒星很认真地回答:“因为,这是一朵有脾气的云。”
司徒星交代了该交代的,正打算离开,走过几株红梅树,他忽然回眸喊我一句:“丫头……”
我懵了一懵:“啊?”
他支吾一会儿:“死是报复自己而非别人,好好活着。”
我更懵了:“啊?”
司徒星丢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就消失了,我攥着玉瓷瓶晃了晃,掌心接着瓶口,倒出一粒圆滚滚红彤彤的东西。
我记得,这叫梵静丹,能提升百年法力。我还记得,呃,这个怎么服的来着?与水混服?
我将丹药捧在手心里,埋头舔了一口,甜滋滋的,比蜜饯还甜。回屋倒一杯茶,丹药伴着茶咕噜几口,顺着嗓子眼整个灌了下去。可惜了这么甜的味儿,混水咽还不如嚼着好吃。我正回味那股甜味儿,忽然,身子冒烟了。
我扯开最外头的厚冬衣,任穿堂风嗖嗖往里灌。身子滚烫燥热,像火烧一样。冬日里的寒风刮在身上,越刮越烫。除了蔽体的寝衣,我将一身衣物除光了,一路往院子里跑,栽进雪地里滚了一身的冰渣子。冰渣子与皮肉挨在一起,蒸得呲溜呲溜的。我瘫在雪地里张嘴吐一口青烟,脸蛋红成了炉子里的炭,大约要燃成灰了。
这时,乌云涌动的最深处落下一道赤色的影。他凛着清冷的眸子,一把将我从雪堆里捞了出来。
我攥着他的袍子,迷迷糊糊的:“烫……烫……”
他将我枕在膝上,又替我抹去脸上的汗珠子。我闭着眼睛朝他怀里缩,仿佛在他怀里偎着,就不那么难受了。
他压着微怒:“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灰飞烟灭?若再出事,我拿什么救你?”
微微睁眼的时候,我只看到一记模糊的影:“相君哥哥,你回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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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
我被他推出去,重重摔回雪地里。滚烫劲儿退了,我呸掉一嘴的冰渣子,顿时清醒了不少。再抬头的时候,他的红襟隐入暗流,伴随乌泱泱的云,一并消失了。
这谁啊,好暴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