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上星月交辉,与昨夜风雨成鲜明对比。
碧滢小筑的大门前原本只坐着我一个,后来多了霍相君和扶青,眼下又添上四个人。
辽姜、司徒星、文沭、听书。
我估摸着,要不是紫虞身子弱,她也该过来看看这出不要钱的好戏。
司徒星退到文沭和听书后面,不声不响从袖子里掏出一页手谕,悄悄指了指并向我做出爱莫能助的手势。他还用唇语摆出四个字:谨、言、慎、行。
扑通一声,听书跪在地上,捧出和司徒星一样的手谕:“公子,此乃主上亲笔所书,搜查百笙轩的人也都是主上亲兵,君令在前守卫实在不敢挡驾只好让他们进去了。”
霍相君眼神中没什么情绪,只扬起衣摆弯下膝盖,沉闷地砸在地上:“拜见主上。”
扶青单膝半蹲下来,目光与他平视,浅笑了笑:“是否辽姜背着你偷拿了什么,若是的话就说出来,孤让他还。”
一阵鸦雀无声。
扶青云淡风轻地道:“文沭。”
文沭埋着脑袋摸索片刻,拿出一浅白色水流云纹锦囊,与先前给我装小咕咕的分毫不差。扶青接过锦囊,捧在手里把玩良久,余光淡淡瞟一眼霍相君:“此类锦囊孤多得是,前日给暮暮一个用来装鸟,你不妨猜猜现在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扶青站起来,悠悠地把锦囊扔出去。
锦囊中坠下一个女人,鬓边簪两朵雪白的芙蓉花,身着素烟罗裙头发有些许凌乱。女人面容憔悴好似一页枯纸,醒来后伏在地上咳了咳,呛出一滩斑斑血迹。
扶青绕着女人踱了两步:“你要找的是她吗?”
我拉住他手腕:“扶……”
扶青一眼也不看我,只盯着霍相君,冷冷打断:“没问你。”
司徒星暗示我一记眼神,想必扶青是打算要引蛇出洞了,希望妘妁能谨记霍相君之前说过的话,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动静。
我假意侧了个身,转向花丛时一字一顿,也不知妘妁能不能看清楚:别、出、来。
半晌,他一言不发,扶青仰起眸子深深地吸了口气:“霍相君,如果你要找的不是她,孤可就让辽姜把人带回行云居了。”
霍相君淡然瞟了他一眼:“难道我说是,主上就会放人吗,天帝的战书可没那么好接。”
扶青目光扫向辽姜:“自己抓的自己带走,这次可要看好,别再丢了。”
辽姜应道:“是。”
花丛里突然飞出一束浅光:“阿娘!”
女人当即一愣,眼睛里又有了神采,撑起瘦弱的身子惊喊道:“妁……妁儿?!”
这一幕生生揪痛了我。
妘妁不该出来。
也该出来。
‘如果不能同时救两个,求嫂嫂和霍大哥先保住阿娘,无论那位辽姜公子要灵力还是内丹我都可以给他。’
我合该想到,当她说出这句话时,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女人半跪半伏,也拽着妘妁一并趴在地上,摁住她向扶青诚惶诚恐地磕了三记响头:“一颗内丹足以增加千年寿数,求君上放过我的孩子,她还未经世事……”
扶青不动声色看向我:“回去睡觉。”
我赫然跪下来道:“求求你放她们走吧,或者暂时关去别的地方,让天帝以为她们死了好不好?”
辽姜冷道:“子暮姑娘,私藏醉灵还未与你计较,这节骨眼替她们求情会否不大合适呢?”
霍相君笑了笑:“我高估辽姜公子了。”
司徒星握拳抵在唇边小声提醒:“你是不是用错词儿了?”
我也觉得他用错词儿了,可霍相君依旧在笑,眼睛看着辽姜,从容说道:“爱一个人会嫉妒会自私,乃至于容不下任何一个外来者,只希望她全心全意都倾注在自己身上。我一直以为辽姜公子对待爱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无论紫虞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你都愿意倾其所有替她抢,而且不求回报。”
突然,他停了停,继而话锋一转:“所以,我怎么也没料到,你会把醉灵的事告诉主上。”
辽姜脸色不大好,下意识脱口一个我字,多半想替自己争辩些什么,却生生把后面的话苦咽了回去。
他很清楚,这话茬不能接,司徒星自然也清楚,便秉承助人为乐的精神:“你想说什么啊?”
霍相君话中有话:“如果我是紫虞,绝不会现在就让主上知道这件事,我会架一口锅添一瓢水放一只青蛙用小火把它煮死。没想到辽姜公子竟也有跟紫虞背道而驰的时候,看来爱使人自私谁都不能免俗,是我高估你了。”
既挖苦了辽姜,又暗讽紫虞知情不报,还当着那么多人说我是青蛙。
嘴真毒。
辽姜眼皮一跳:“霍相君,你不要胡言乱语,我从未跟紫虞提到过醉灵!”说罢,他向扶青跪下来,挺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抱拳:“主上明鉴,醉灵是我抓的,紫虞确实毫不知情!”
这才是真正的胡言乱语。辽姜又不吃我闲醋,就算为了抢醉灵而狠下杀手,难道那莲纹刀柄也是他使的离间计不成?
霍相君把辽姜胡言乱语的本事效仿到极致:“主上明鉴,醉灵是我救的,秦子暮确实毫不知情。”
这瞬间,我心里猛地一咯噔,他果然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了。
辽姜铁青一张脸:“看不出来相君公子竟然如此菩萨心肠,请恕我有一事不解想要问询问询,为何这小醉灵会藏匿于此处,而不是在你的百笙轩呢?”
霍相君反问:“那你怎么不把人藏在行云居呢?”
辽姜被他辩驳得语塞,静下来思索片刻,很快又问道:“我把人放到阙宫主上是知情的,可你把人藏在碧滢小筑,莫非她也知情?”
“好笑,我和她是仇人,你和主上难道也是仇人?”霍相君面不改色,“你身为臣属对主上如实禀报是应该的,可我有必要对秦子暮如实禀报吗,明知她无时无刻不想让我死,我还凑上去给她送短柄,莫非嫌日子太舒坦,所以自找麻烦?”
辽姜怫然道:“你分明在诡辩!”
霍相君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简直气死人不偿命:“至少比你空口白话替紫虞作保有说服力多了。”
芍漪大约一直躲在暗处偷听,此刻急急从里面跑出来,跪着向扶青拜了拜:“奴婢和子暮在同一屋檐下,根本没见过什么醉灵,今夜想必有误会,望主上明察!”
司徒星插一句道:“子暮的起居皆由芍漪一人照顾,既然连芍漪都说有误会,那就是有误会呗。”
辽姜冷笑:“她的话岂能作数?”
芍漪竖起三指信誓旦旦:“奴婢愿受严刑拷打以证子暮清白。”
我惊道:“芍漪……!”
芍漪打断我道:“碧滢小筑究竟有没有藏醉灵,自然是住在碧滢小筑的人最清楚,公子若不相信大可去琉宫问一问兰姑,前两日照顾子暮时她可曾见到过一个醉灵?”
辽姜言之凿凿地驳斥她:“兰姑当然没见过,因为醉灵被带去百笙轩,霍相君是在帮秦子暮解决难题!”
霍相君像团软棉花自始至终都波澜不惊:“是我救的醉灵,也是我把醉灵藏在花丛里头,秦子暮与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干系。”
我不想再欠他了:“霍相君你……”
司徒星悄悄瞪我一眼并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讨厌她,可就算芍漪包庇秦子暮,霍相君还能上赶着替别人顶罪?男子汉大丈夫,他自己都敢作敢当,用得着你帮忙推卸责任?”
辽姜一沉,忽然指向了我,并冷厉地盯住妘妁:“小醉灵,你见过这个人吗,实话实说或许还可以活命。”
妘妁以额贴地,伏在女人身下瑟瑟发抖,闻声抬了抬眸子略微扫过我一眼:“见……见过。”
辽姜勾笑。
霍相君皱紧眉头。
扶青拿余光晃了她一眼。
她紧接道:“白天,霍大哥把我藏进花丛里,适才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被这位姑娘撞见了。她很生气,质问霍大哥怎么回事,还扬言说要去什么地方告发我们……”
司徒星话里有话:“她是不是说要到阙宫找‘扶青哥哥’告发你们?”
妘妁连连点头:“对,阙宫,她说的阙宫。”
辽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登时看向司徒星,暴吼一声:“司徒星你敢教她说谎!”
司徒星一脸无辜地摸着鼻梁:“冤枉啊,我只是问得详细一些而已,何况你都拿命威胁人家了人家还敢撒谎不成,再说就算霍相君愿意顶罪总不至于连小醉灵都要冒死包庇她吧?”
辽姜按下怒火再度浮起一丝笑意:“你们不承认也罢,反正秦子暮适才那些话,主上可一字不差听得清清楚楚!”
说罢,他顿了一顿,恭恭敬敬向扶青道:“启禀主上,秦子暮于五日前救下醉灵,再之后又将醉灵从碧滢小筑转藏至百笙轩,适才她与霍相君说的话您都听到了属下句句为真绝无虚言!”
司徒星翻了个白眼:“没证据就是没证据扯什么绝无虚言,哪怕你找个证人出来帮腔两句,都比这四个字要可信多了。”
辽姜看也不看他:“她刚刚说的那些都是证据,难道你耳朵聋了,没听见?”
“五日前……”扶青踱步到妘妁手边,埋头哼了一哼,漠然道:“碧滢小筑四时花都有,独缺几盆送春兰,点缀点缀。”
事已至此——
终究还是辽姜赢了,无论他们再如何替我辩驳,都不会料到扶青早已见过妘妁。
辽姜回眸,冷看了我一眼,话里句句都带着刺:“子暮姑娘,不知秦家可否教过,做错了事就要勇于承受代价?还是说,你打算继续装傻下去,把责任统统丢给霍相君一个人?”
我捏住袖子长舒了一口气:“的确是我……”
扶青生截下后半句:“的确是你不知天高地厚,此事与你毫无关系,轮得到你求情?”
……啊?
辽姜反应了半天:“主上,您在说什么,此事怎会与她无关呢?”
扶青捋了捋衣裳漫不经心:“芍漪说没见过醉灵,霍相君声称此事暮暮毫不知情,可怎么到你这儿就偏偏与她脱不了干系呢?”
司徒星悠哉道:“连小醉灵都说子暮正要到阙宫告发他们呢。”
辽姜身体绷得僵直,怔怔看向扶青,不甘心道:“主上,他们全都在撒谎,如果秦子暮真要告发霍相君,刚才就不会跪下来替那两个醉灵求情了!”
扶青丝毫不以为意:“暮暮要告发的是霍相君,这跟替醉灵求情,有冲突吗?”
辽姜渐渐觉察出不对劲,声音压低了几个调,难以置信地道:“霍相君回来时秦子暮说的那些话您可都一字不漏听到了……”
扶青指节轻敲着眉心:“暮暮说过什么吗,孤耳朵不好,没听见。”
司徒星耸耸肩:“我也没听见。”
文沭环臂揖了一揖:“属下一直紧随主上左右,主上听到什么属下便听到什么,若连主上都听不到属下就更听不到了。”
扶青弯下身把辽姜搀起来,替他捋了捋襟口,静静道:“看来不是孤耳朵不好,是你耳朵不好,幻听了。”
辽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主上分明存心偏袒!”
扶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像刀子一样,狠且凌厉:“知道还不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