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乱时,我才后知后觉地瞥见,枕边那册书上写着兵法图阵几个字。
这是男子惯看的书。
来不及多想,我一把夺回了木人,水蓝色淡淡衣影一掠而出,乘着缥缈的风消失在海棠苑尽头。
那人追出院子,拨开几个洒扫庭除的家仆,孤身站在一棵老树下彷徨四顾了许久。直至远处走来宾客,才又挂着笑容,拱手相迎。今日府中良缘大喜,他身为一家之主,自然不能失态。
我隐身躲在暗处,看着他与人远去的背影,重新戴上镯子头也不回离开了。
逝者已矣,迟来的深情,感动给谁看呢?
我挂着树枝跃上房顶,原是想抄近路赶去霜松苑看新娘子,也顺便躲开熙攘嘈杂的环境以免与人冲撞了不好。
但……
房顶上碰见挡路的我着实没想到。
云中缓缓落下一个男人,穿着银白色的铠,俯首低眉:“姑娘安好。”
我起先一愣,然后做贼似的,上下左右望了望:“你能看见我?”
男人礼节性一笑:“姑娘的隐身术尚未能突破境界,凡尘肉眼自是看不出什么,如想要瞒过法行慧眼,就需多多努力了。”
我怀着防备打量他:“仙驾纡尊降贵到此,想是携了请柬,来贺喜的?”
男人开门见山:“在下是奉命来与姑娘传话的。”
他踩着金灿灿的阳光,半身微倾抱掌而推,正正行了个揖礼:“我家主子想见一见姑娘,望姑娘得空的时候,赴莫莱山一叙。”
“莫莱山?!”我才脱口,便惊觉自己失态,摸住镯子暗暗压下思绪,尽力不让眼前这个人看出什么,“请问仙驾,你主子是谁,为什么要见我?”
男人静静道:“姑娘去了自然知晓。”随即又添上一句:“不过主子不想声张,还望姑娘能守口如瓶,切勿将此事告之任何人,包括那位同行的碧衣公子。”
我架着手,欲准备施诀,把星若召进来:“不知你家主子是监视着魔界呢还是监视着秦府呢?”
男人想笑又不敢笑:“姑娘稍安勿躁,我要是心存歹意,你根本没机会施诀。何况,眼下一旦闹开,只怕对这家的主人不好。”
我看此人并非托大的样子,没准儿还真有几分本事,又想着星若剑伤未愈,若贸然与他斗起来,只怕也是一个输。何况,今日哥哥成婚,不能致贺道喜便罢了,怎么能再给府中惹麻烦呢?
男人再一次俯首:“总之,话已经带到了,主子会在莫莱山静候的。”
说完,清风拂衣而过,只剩下我在飞檐碧瓦中,聆听着落叶簌簌的声音长久无言。
不多时。
到了霜松苑,我荡着两条腿挂坐在树杈上,偷听洞门底下一个婢子与一个小厮互说闲话。
婢子绞着丝帕东张西望:“哎呀,你快站远些罢,青天白日杵这儿点眼,生怕别人看不出爷在里面?”
小厮摸着脑袋傻笑:“我这不是想多陪你说说话么。”
婢子顿时脸红:“谁要你陪了!”
小厮从怀间摸出一支红布包着的簪子:“等过些日子,我就跟爷讨赏,求他许咱俩成亲。”
婢子娇怯中多了一丝期待:“爷会答应吗?”
小厮将簪子包好塞进她手里:“放心吧,咱们爷最仁善了,我机灵点儿说一定能成的。”
婢子半羞半恼赶他走:“那你还不站远些,要是叫人知道爷在里面,不挨骂就好了还指望着讨赏呢?”
推搡时,小厮趁其不备,在婢子脸上偷亲一口,笑咧咧做贼心虚地跑远了。
几十年后,两个老人遥想今日,该是多么青涩美好的回忆啊?
我御风而下,凭着需多多努力的隐身术,径直从婢子身旁大摇大摆走进了霜松苑。
彩雀余音绕梁,廊上一排鸳鸯灯,各处贴满了大红囍字,就连庭中的盆景也披着红绸。
我走近时,一位丰匀的媒婆,正匆匆推着秦子琭出来:“哎哟我的爷,让您在里头待一会儿,和新娘子说几句话已是破例了,再不走叫外头宾客们瞧见可不成体统啊!”
秦子琭比从前高了许多,一袭金丝滚边的婚袍,长身玉立站在那里:“拜堂的时辰还早,要她枯坐一日,我怕受不住。”
媒婆笑盈盈地打趣:“受不住也要受啊,爷知道疼人是好事,但礼数万万不能出错,否则损了新娘子的声誉,让她以后在府中如何自立?”
他朝里头张望着:“可是……”
媒婆挡在他视线前头:“新妇进门,唯有坐住了福气,才是坐住了以后的好日子,您眼下一时不忍只怕会害她将来受挫。”
又追道:“爷不想叫人言可畏四个字淹没了府上未来的主母吧?”
话说到这份上,秦子琭无奈,只得点头:“也罢,好好照顾她吧,有何需要派人出来通传。”
媒婆忙与他欢欢喜喜地行了个礼:“恭送爷!”
秦子琭颌首后转身,拐过一座矮墙,正要出去。
我撤下隐身术,带着笑从绿荫里出来,一步一步缓缓地跟在他背后:“哥。”
他顿然一驻,风寸寸翻动着袖袂,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回头。
我站在斑驳的阳光下,与他一高一矮,身影重叠,轻轻道:“哥,子暮,回来了。”
许久,他还是没有回头,只依依垂望着身旁那道影子:“你还记得回来啊。”
语气中,既无质问,也不见苛责,却十足的严肃。
我也将目光投向地面上那两道相叠的重影:“回来贺你的新婚大喜。”说完勾唇笑了笑:“哥不欢迎吗?”
“不欢迎。”
他转身,泪水簌簌而下,却像个孩子般地笑了。
“回自己的家做什么需要人欢迎?”
我吸了吸鼻子,揉着泪影婆娑的眼睛,站近两步打量这件金丝喜袍:“我哥今天顶好看顶好看了。”
他抿起嘴角,眼弯着丝丝笑意,掌心在我头上揉了揉:“就算不好看我也是你哥。”
默了半晌,哑着声,又道:“永远都是。”
“哥……”
多日来的委屈涌上心头,我一下扑进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秦子琭有些无措:“怎么了?”
我用力地摇头:“没事,想你了,想娘亲了。”
他紧紧皱眉:“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把头摇得更厉害了:“没有。”
他不大信:“真的没有?”
我仰头咧出一个笑:“真的没有。”
他转身,拉着我就要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我派人把繁缕苑收拾出来……”
“不!”我愣了一下立马将他拽住,“这趟,我只回来一日,最迟等看你拜了堂就走。”
秦子琭那身大红金绣锦袍,映在一缕明媚阳光下,神色却是灰白的:“为什么?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还是因为我母亲,或者因为子玥,因为国相府?”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我与秦府这座高墙之间,充斥着一重重数不尽的阻隔。
其中最大的阻隔便是我自己。
这座围笼烙着嫡庶尊卑四个字腐朽了娘亲一生,从五年前我决心离开的那一刻开始,秦子暮就不再属于秦府。
于是,我埋下头一思,编了个不真不假的故事:“那年,你被国相府重伤,恰逢瑶台上仙施以雪莲相救。为报答恩情,我自愿拜入门下,斩断红尘做他的弟子。今日,上仙开恩,特准回来探望。时辰一到就得走,否则延误修行,便是不妥了。”
秦子琭听得茫然:“恰逢瑶台上仙?斩断红尘?修行?”
我歪着头笑:“我如今修的仙门法术,否则如何瞒过众人,径直溜到这里来?”
他迟疑道:“此话当真?”
“我是那种爱撒谎的人吗?”我目光闪了闪,“即便是,可雪莲从天而降,实实在在把你给治好了啊?”
说完,我不等他反应,摸出星若给的那枚锦盒:“这是师父让我赠予哥哥的新婚贺礼,将来拿给孩子佩在身上,可以护身哦。”
秦子琭还在发愣,这时外面一阵脚步,来人紧张兮兮喊着爷。
趁他应声回头的间隙,我吓得慌忙转身,变了个模样。
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反正看身形是个男人,穿着浅绿色的衣裳。
唔,这衣裳,好像昨儿个,星若穿过的那件。
大抵变成星若了吧?
适才被丫鬟赶走的小厮此刻急匆匆跑进来:“我的爷,咱得赶紧走了,老爷正往霜松苑来呢!”
秦子琭也是一惊:“父亲不是去海棠苑取临军对阵绘本给兵部来的张大人吗?”
小厮不明就里:“是啊,可我瞧着,老爷神色匆匆,像专程过来堵人的。论理,海棠苑离霜松苑远着呢,老爷就算手耳通天也不应该这么快知道啊……”
说着说着便看到了我:“诶,这是哪位,蕊儿你放进来的?”
被唤作蕊儿的婢子惊愕道:“怎么会,打少夫人入屋,奴婢一直守在外边儿,除了爷连树叶子都飘不进来!”
要不是我捧着方才拿在手里的锦盒,只怕就连秦子琭看到了也要懵,他背对背退过来小声嘀咕:“果真不愧为上仙弟子,学得一身好本领,我现在信了。”
我有些恍惚,抬头看了看阳光,手拉住他衣摆的一角:“别让老爷知道秦子暮回来了。”
话音落,又是一阵脚步,小厮和婢子同声怯怯:“老爷好。”
秦子琭温润有礼:“父亲。”
那人明显迟疑住了:“你怎么在这?”
呃,他专程过来,不是为了堵秦子琭的?
那是堵谁?
堵我?
不可能,在海棠苑时,我逃得脚底溜风,他如何能看真切模样?
难道是娘亲的木人叫他起了疑心?
秦子琭恭敬道:“回父亲,因今日府中事忙,我怕夫人初来乍到不习惯,所以想问问蕊儿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那人轻掸了掸袖摆:“就算今日府中再忙再乱,一时不周亏待了别处,也不会亏待了这里。”
随即板着声轻斥起来:“拜堂之前,新人不得私下会面,万一叫宾客瞧见成什么体统?疼爱妻室固然好,可往后余生数十载,多的是时间相濡以沫,非得要在今日坏了规矩?”
秦子琭忙道:“都是子琭的错,与夫人没有关系,请父亲不要责怪她。”
那人听罢后甩手:“我责怪她做什么,要怪也只怪你,眼看当家了,还似小孩,没规矩!”
说话间,那人走过来,徐徐靠近了几步:“这位是?”
我抓着手腕,压紧了木镯子,连呼吸都是沉重。
秦子琭解释着:“这位是子琭的朋友,今日府中大喜,特来相贺,他叫,叫……”
索性,我舒口气,转身俯首一拜:“晚辈穆梓卿见过秦大人。”
“穆”
“梓”
“卿”
他喃喃着,一双剑眉下,目光直刺过来,如午后的烈阳般,灼热炙烤在我脸上:“穆公子从前可曾来府中拜访过?”
我谨守着外客应有的礼数:“从前子琭盛情相邀,可惜一直无缘入府拜见,今日得幸前来是晚辈的福气。”
“没来过?”他压低了嗓音轻喃片刻,摩挲着手间的玉扳指,眼中泛起丝丝微红,“穆公子今日是一个人吗?”
我沉了沉眸子,没什么表情,却很恭敬:“是。”
他嗓音沙哑,身子有些不稳,颤抖着揉揉眼眶:“我看穆公子身上单薄,晌午的太阳虽然大,可气候渐渐转凉,也要注意穿衣,别着了风寒。”
我一怔,安静了很久很久,正色的脸上浮起一个礼笑:“多谢大人关心,晚辈听闻前些时候,大人受风寒卧床了几日,如今时气反复您要保重身体。”
他好似很高兴,忙点点头,笑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