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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3 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清心绝爱(1 / 1)

今下时节,凡间堪堪入了秋,无论建州长街还是莫莱山,风沿着衣袖襟口吹进骨子里寒沁沁的。

尤其是现在。

我暗暗惊变了脸色,只得呼吸一屏,强作镇定:“小女险些将大殿下与魔君交易之事说出来,大殿下却还能安然潜匿一旁,不被太子殿下发觉,可真沉得住气。难怪君上会说,九重天的三位殿下,当属大殿下最像天帝了。”

容炽嘴角微翘,一双清眸悠然吊梢着,虽笑貌不减却噙了丝丝冷意:“那又怎么样,我身为天帝长子,还不是要屈居太子之下,被庶出两个字压得永世不能翻身?这一点,秦二小姐,当深有体会。”

书上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书上还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从其志也。

我和他皆为庶生,本该酒逢知己惺惺相惜,但前提是要能苟同彼此的所行。

故启唇说道:“十岁之前,我这个二小姐,打从娘胎里生出来,就过着丫鬟一样的日子。父亲从不准我叫他父亲,就连嫡亲的哥哥姐姐,都要称作少爷小姐。我自然觉得不公,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难道庶出的女儿就不姓秦了吗?可纵使如此,我也不会因为一己私欲,便做出勾结外敌残害手足的事情来。”

容炽漫不经心哦了声,眼底间寒意更甚,负过一只手,清浅道:“我既勾结外敌残害手足,那适才当着太子殿下,你为何要三缄其口?怕说出来,会打破扶青的部署,令他从此失去一个耳目盟友?看,秦二小姐,你也没多清高嘛。”

秦家没有王位继承,我又只是个姑娘,非嫡非长非子,说出身相似,也不相似。天帝长子听上去是风光无限,但日子未见得比我好过,既无法领会他的苦,自然不便苛责,只得一笑:“殿下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容炽俯下身子采了一朵娇艳的花枝:“无论秦二小姐是归隐凡尘,还是老老实实待在魔界,只要管住自己这张嘴,不与仙界往来交集,我们就万事皆好。否则……”

我接话问了句:“殿下可是要杀人灭口?”

他反问:“杀你做什么?”

我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殿下留我这个活口,就丝毫不担心有朝一日,小女会将你在阙宫的那些话,尽数宣扬出去让天帝和太子知道?”

他手捧花枝,像雕琢着一件珍宝,悉心摘下凌乱多余的碎叶:“那晚你都听见了,我又不是白白获利,扶青也一样有所求啊。等价交易各自为己,秦二小姐倘或宣扬出去,难道魔界还能捡着什么便宜?”

再一默道:“更何况,秦家几十条人命呢,我相信二小姐不会鱼死网破的。”

我被这话激住,皱紧了眉头满目怒火,只恨不得撸起袖子给他一拳:“容炽殿下,你好歹是个神仙,竟然拿凡人的命威胁我!”

容炽撕下一片残缺的花瓣,捏在指尖里赏玩,安闲道:“你猜猜看,扶青险些焚城的当晚,潮泱怎就这么巧带兵出现在那里?”

我心头咯噔一下:“是你引他去的?”

容炽指尖一松静静站在那里,看着花瓣飘然坠下,浅笑不答。

不出声便是默认了。

他必定时时刻刻盯着魔界的动向,在得知扶青去往凡间后,便故意走漏消息,引潮泱过去,鹬蚌相争?

我心中如是想,绷紧了神色看着这个人,将敌意二字明明白白写在眼睛里:“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是不知你这个渔翁,能捞到什么好处呢?”

他慢条斯理,抹去枝上的新泥,低垂着眉宇轻描淡写:“二弟和三弟同属一母所出皆为嫡子,从小陪在天后娘娘身边承欢膝下,馋了有人送点心渴了有人奉茶。享尽万千宠爱感情甚笃,潮泱唯引幽马首是瞻,乃太子的一大助力。不久后又将一齐出征,两个人若胜了便是两份战功,我这做哥哥的却连随行资格都没有。”

推己及人,我深能体会这种感觉,是而心里萌生了一丝同情和恻隐:“潮泱是太子的羽翼,若二人同时立下战功,你离大统之位就更远了。”

容炽不带任何表情咔嚓拧断了枝梢的一截:“那就要先剪掉他的羽翼,让这位太子殿下,飞不起来。”

我好容易消减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所以你便引来潮泱,利用扶青和他打和他斗,最好斗到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容炽撕下第二片不完美的残瓣:“潮泱冲动好胜,和扶青撞上定会起争执,若伤及无辜百姓天帝自当震怒。纵使一仗打赢了魔界,赏罚相抵饶过这回,他战功也算完了。倘或,仙界战败,届时数罪并罚,潮泱势必要受重惩。”

他摇摇头唉声长叹:“真可惜,那漫天青火,险些就烧下来了。”

我承认自己被吓住了,也终于在此刻明白,同这恶神打交道,实属与虎谋皮:“你为了对付潮泱,压制住太子的势力,竟不惜祸延无辜百姓?”

容炽阖上眼帘嗅了嗅花香:“所以说啊,我连全城百姓都不顾,又怎么会在乎区区秦家的死活呢?”

这是个温文儒雅的疯子,比凶面恶鬼都恐怖,我只能妥协,道:“殿下尽管放心,你和扶青交易之事,我不会说出去半个字的。”

他斜睨着慵淡淡的目光扫来一眼:“就只是这样?”

我本来无精打采埋头看着脚下,闻声后猛地抬起眼帘,凝滞了一瞬:“不然你想怎样?”

山雾模糊着月光,容炽勾了深长一笑,丢掉精心打理的花枝,碾在足下缓步向我走来:“既然太子殿下赠了秦二小姐礼物,那我也不好空手一趟,还请笑纳。”

他掌心里凭空多出一方木盒,翻开盖子呈现在我眼前,金灿灿的丝帛中央,摆着一粒丹丸:“这是清心丹。”

我咬牙,强忍住不安,只是冷冷扫去一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镇定:“做什么用的?”

容炽双眉一挺:“清心丹入口即化,药力会像血液一样游遍全身,接着用两个月的时间与宿主融为一体。这期间,你会头晕,会胸痛如绞。起初十几日发作一次,然后是七八日,三五日……”

我听得头皮发麻:“毒药?”

他迫上几步,表情越来越振奋,犹如一个着魔的教徒:“不,是解药,它能救赎你。随着时间推移,发作次数越来越频繁,对清心丹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最后那三天你会一直在昏睡中度过,梦醒之后便再也不记得自己服过清心丹了。”

续添一句:“同时,也将断情绝爱,从此不会再喜欢任何人,更不必为那个魔头饱受情思之苦……”

我盯着黑漆漆的丹丸,心里一阵恶寒,打断道:“殿下还是自己留着吧。”

容炽不为所动,猎猎的风吹在身上,襟袍广袖肆意翻飞乱舞:“别怕,清心丹只断情,不会影响你的其他记忆。”

我瞪着他轻晒一声:“你做梦!”

容炽将盒子递近了一些,眼中寒骨森森,警告着,道:“秦二小姐恐怕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愤然打掉他手中的木盒,清心丹向外滚出去,扎进草地里:“我父亲和兄长乃是祁君陛下的臣子,很快将受命外征北漠内安朝堂,大殿下若胆敢动他们分毫,就不怕影响国运气数,遭到因果反噬吗?”

“反噬?”容炽信步悠悠上前,拾起那颗丹丸,拈在指尖,“秦二小姐连这个都知道,看来扶青闲暇之时,教了你不少啊。”

“引幽明知扶青法力折损,却为了答应你的哀求,伙同潮泱隐瞒不报。”他驻足长立的背影,沉沦在黑夜里,形同鬼魅,“只要我告诉天帝,不但太子会被问罪,若趁此良机诛灭魔界,还能一举立下伟业之功。”

容炽从黑暗中回眸,带着凉薄的笑意,阴戾又狠绝:“倾巢之下无完卵,魔界倘被诛灭,扶青就只能死。秦二小姐可千万别再跪了,容炽不是太子殿下,不会心软的。”

我惨白着脸呼吸一促:“既要借扶青的手除掉太子,如果天帝诛灭了魔界,谁来帮你争储位?”

容炽不以为然:“与其守着八字没一撇的未来,不如先拉下引幽和潮泱,我何必要舍近求远?再者,若能为天帝除掉心腹大患,那时就算你敲锣打鼓说我勾结扶青谁又会信呢?”

他缓缓走来:“秦二小姐虽是凡身,却被扶青养在魔界长大,且今日又收了太子殿下的礼,无论帮着他们哪一个砌词构陷我,落入天帝和诸仙神佛眼中都不奇怪了。”

伫足时,他扬了扬眉毛,把玩手中那颗清心丹:“看吧,所以我才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不甘心却无计可施,对视着他的眼睛,喉咙里一哽:“殿下何苦逼人太甚?”

他埋下身子半含着笑凑在我耳边:“我只是可怜你,小小年纪为情所困,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他,日复一日煎熬着自己何必呢?这世上,无情之人最自在,活得清心寡欲一点不好吗?吃了它,从此无牵无挂,做个乐哉逍遥的姑娘,你母亲在天之灵才能放心啊。”

旋即叹了口气:“潮泱和引幽托生在天后腹中,还未出世便尊贵已极,而我自打记事起,就没有了母亲。天后对他们嘘寒问暖,我只能站一旁听着,从未敢僭越半分。若逢天帝问话,引幽身为仙界储君,尽可直抒己见侃侃而谈。潮泱既是嫡子也是幼子,纵然答得不合时宜,装个傻撒个娇,亦无大碍。”

容炽双眼凝出利剑般的锋芒:“你可知,我在天帝面前,最常说的话是什么吗?”

他顿句道:“——儿臣惶恐,儿臣受教,儿臣知错!”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埋头堵住耳朵,不愿再听:“这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至于扶青,他是妖后嫡出,更是鸿琰唯一的儿子,不必争不必抢生来就什么都有。”容炽绕在我身后轻踱慢赏,蛊惑的声音透过指缝,悉数传入了耳中,“他们都是皎月明珠,只剩下我跟你,同病相怜。”

他伴着虚无缥缈的声:“只有我能领会你的苦,我们才是一路人,两个可怜人。”

我捂着耳朵用力地摇头:“你滚!”

他不慌不忙:“那晚在阙宫里,若非我手下留情,你岂有命活到今日?”

“扶青一定说那是演戏给我看的对不对?别自欺欺人了,但凡他还有一丝留念,就不会把你扔在我刀尖底下。”容炽故作沉吟,“对这种冷血魔头动情,无异于自堕深渊,我想帮你啊。”

我倾泄着燥乱的怒火:“多谢殿下好意,我心中有数,不用你帮!”

容炽挑着眉毛一问:“扶青血洗了人间的客栈,多少百姓无辜枉死,你当真有数?”

我回瞪一抹冷笑:“难道不是你引来潮泱,致使他们在人间大打出手,险些拉上全城百姓一同陪葬吗?就算扶青铁石心肠麻木不仁,可殿下又有多良善呢,大家彼此彼此。”

容炽施法在风中变出一面剔透的水镜:“看来秦二小姐还是不愿意死心,那我就索性让你看看,扶青的杰作。”

水镜中,一片冰封的花林,笼在阴霾下连绵直达天际。

我看怔了神:“这是什么地方?”

他走过来,闲然望了望,声色带着揶揄:“梨花坞。”

这是一座冰原,阴晦看不见阳光,梨花簇拥在枝头上,树根下铺着斑斑血迹,经年累月早已变了颜色。像干花裱进书页,死气沉沉定格起来,永远保留最初的模样。

他余光瞟了我一眼:“梨花坞原本不是这样的,扶青逼死了墨纾上仙,连清秋也殒命于此。”

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的熟悉,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我却想不起来了:“墨纾上仙是谁?”

容炽故作唏嘘的表情,悲悯之下一片漠然,很明显话中有话:“墨纾仙君,梨花坞的主人,只听说清秋喜欢他,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墨纾清秋?

玄英净练?

玄有黑色之意,墨也指黑色,玄即为墨……春青阳、夏朱明、秋西颢,冬玄英。冬季有冰,梨花坞冰封,墨纾就是玄英?

我紧张看着水镜里早已干涸的血迹:“如此下场是什么下场?”

容炽扶额想了想:“据说扶青当年为了报恩,便打算剜出墨纾的玲珑心,用他一身修为给紫虞养身子。清秋不肯,本想带着墨纾离开,岂料两个人竟一同葬身于此。不对不对,清秋形神俱灭,死无全尸谈何葬身?”

他退到肩后,身子微微倾在耳边,沿我目光所及的方向一指:“看,那一片血淋淋,都是从墨纾身上剜下来的。”

泪水悬在眼眶里,我别开了脸,不看他:“清秋为何会死?”

容炽回得云淡风轻:“清秋看着墨纾倒在血泊中,一时急痛攻心万念俱灰,这才自毁仙根仙脉,形神俱灭了。”

那颗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我悄悄地伸手去擦,随口哦了一声:“所以扶青为了给紫虞养身子,不惜剜掉别人的心,逼死清秋?”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难怪扶青要取醉灵内丹给紫虞,难怪他可以那么得心应手,原来这不是第一回了。

他将清心丹挨着袖子擦了擦:“就算我把潮泱引到凡间与扶青动手,难道客栈里那些枉死的性命,也都是我逼着他杀的?扶青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对待清秋尚且如此,何况你呢?”

去了丹上的灰土,容炽一伸手,喂过来:“只有清心丹能救赎你,难道真的要等最后一刻,秦二小姐才肯幡然悔悟吗?”

“无忧无虑万事安好,这是你娘的祈愿,不要让她失望。”

“适才掉在地上,我擦过了,不脏。”

“张嘴。”

清心丹抵在嘴边,漫上一股清苦的味道,我发着呆向他提了个问题:“殿下可曾有过喜欢的人?”

容炽脸上擦过极不自然的表情,像乌云挪开了一角,透出些光亮,转瞬即逝:“不记得了。”

我黯然笑了笑:“是吗,那殿下可能,不会明白这种感觉。”

他略一沉吟,神色淡淡,只说道:“这种感觉是我不需要的。”

然后将清心丹送进我的嘴里,果然入口即化直沁肺腑,只是味道苦得很,像黄连。

容炽满意点了点头:“做得对,长痛不如短痛,只有这样你才能解脱。”

长痛不如短痛……

清秋没有机会了,可是现在,我有。

小时候,主母夫人看佛经,偶尔会轻声念出这么一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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