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被安抚住,昌涯跟在岑肖渌身后出了偏厅。到得外间,昌涯气顺了不少,被傅老悲痛影响的坠压感也不强烈了,但心底还残余着闷感,身体好似失了大半的力气。转角处,一个没留神和匆匆冒出的年轻人相撞,歪了身子,摔到了地上,袖内飘出了鹿启峰的遗书。
年轻人看着约摸有二十余岁,瘦高个,眉毛浓密,睁着双露出歉意的眼睛,着急忙慌地伸手想要拉被他撞倒的人。
“不好意思,我走的太急了,你没事吧!”
“没事。”昌涯借着他的力起了身,刚他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不然是可以避开的,可怜了他的屁股,实在在地墩在了地上,没事是没大事,痛还是痛的。
“哎!”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昌涯,“你是唤灵医师的孙儿,昌涯!”
昌涯站稳了,掸了下衣袍的灰,笑着挠了下头:“你认识我?”
年轻人点了点头:“认识,我大伯多年前因由曾求助过唤灵医师,那时我跟着去过一次。”
“是吗?”昌涯确实是不记得了,这些年来上门的询灵者众多,若只是陪同前来的话确是没什么印象了。
岑肖渌:“昌涯。”
“无碍。”昌涯对岑肖渌带着询问的目光摇了摇头。
“这位是?”年轻人注意到了在昌涯身侧的少年,眉目俊朗,气质却是有些冷冽。
“我师弟岑肖渌。”昌涯主动跟年轻人介绍了下。
“还不曾知道唤灵医师新收了徒儿呢!”
“有幸得见二位,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柯沐之,是这儿梅参岭的成员。”
梅参岭是敏理学堂有名的诗文派,学子们聚在一起以文会友,与其他诗文学派尽是贵族学子的团体不同,梅参岭包容各方学子,以才见长,不以身份论。
柯沐之顺手拾起了昌涯摔倒时掉落的东西,在递给昌涯时无意中瞥见了熟悉的名字。
“启峰?”
“嗯?”没想到能从柯沐之口中听得鹿启峰的名讳。昌涯接过遗书,交给了岑肖渌。
“抱歉,我无意窥见。”柯沐之续道,“启峰是我的好友,我们同在梅参岭,他的书法丹青造诣很高,我很是敬佩,得他提点了不少。”
没曾想柯沐之竟和鹿启峰是好友,昌涯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启口。
“怎么了?”柯沐之注意到了昌涯脸色的变化。
“他死了。”岑肖渌在一旁冷声道出了实情。
“谁?”
“鹿启峰。”
“昨日我和昌涯去沂非落寻他,发现了他的尸体。”
“怎会?”乍然得知好友去世的消息,柯沐之一时难以接受,“怎会如此?”
“这是他留下的遗书。”
柯沐之接过遗书,他双手捧着遗书双目大睁着不住频频摇头,口中喃喃,“不是……不是……”
“怎么了?”昌涯很是担心,傅老的悲痛尚还真切地印在他心间,他怕柯沐之会承受不住。
“不是……”柯沐之重复呓语。
“这不是启峰的字迹。”
岑肖渌:“你确定?”
柯沐之重重点了下头:“我确定,我与启峰相处多时,这确实不是他的字迹,你们……是在哪儿拿到这封遗书的?”
岑肖渌:“他的房间里,砚台下压着。”
“启峰他……”柯沐之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只觉悲痛欲绝,“我知他与水小姐有情谊,他还跟我说过日后要考取功名,为水小姐争一个好前程,怎么会,怎么会就这么走了。”不知不觉,一滴泪从柯沐之眼角滑下,他转过身子抬袖抹了去。
这封遗书竟不是出自鹿启峰之手,这大大出乎了昌涯的意料,这也让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若遗书不是鹿启峰死前写的,那又是谁假冒鹿启峰的名义写下了这封遗书?如此,鹿启峰很有可能被人陷害了。
昌涯所想正是岑肖渌所想,他拿回遗书,仔细收好了。
“我和昌涯还需去趟沂非落,在此先行别过。”
“等等。”柯沐之收敛了下情绪,“你们是去启峰家吗,我跟你们一起。”
依柯沐之所言,鹿启峰还有些东西在学堂,他带着昌涯和岑肖渌把东西收拾了出来,在这些物件里,昌涯看到了一支很特别的毛笔。
“这是水小姐送给启峰的。”柯沐之拿起毛笔,小心拂过笔身,“当日,泰安书局派伙计送来了这支毛笔还是我接下的,问启峰是谁送的,他还不肯透露,但我都猜到了,除了水小姐没别人了。”
“世事无常……”柯沐之重重叹息了一声把毛笔仔细收了起来。
“走吧。”
三人没耽误太久,走至学堂门口时一身影在岑肖渌眼底恍过使得他止住了步伐。
“怎么了?”昌涯顺着岑肖渌停驻的视线望过去,三两学子穿着代表身份的学子服穿行而过,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岑肖渌收回了视线,那方势力的出现给他的影响过重,许是看岔了。
“没事,走吧。”
去沂非落,岑肖渌在辕座上赶车,昌涯和柯沐之一同坐进了轿厢里。路上,柯沐之挑挑捡捡和昌涯说了许多鹿启峰的事情,鹿启峰家境贫寒,早年父母得病去世,很早便出来谋生计,鹿启峰性子温和,没去敏理学堂前也遭了不少骗,好在傅老看中了他的灵气,领他进了敏理学堂,像他们考取过功名的人或年长者可以给幼童授课,鹿启峰教字画一绝,很有天分,他一直有私下攒盘缠想着进京赶考……
多一分了解鹿启峰,昌涯就多一分唏嘘,若他真被人所害,那人究竟是存着如何恶的心思。
“我想问下,鹿启峰他可曾与何人结过仇?”
“不可能。”柯沐之断然否认,“启峰性子温和,不曾和人红过脸。”
……
“到了,下车吧。”岑肖渌把马车停了下来。
昌涯和柯沐之依次下了车,岑肖渌在前,三人步行前往鹿启峰家。
“人已入殓好了,是否即刻下葬。”寿材店的伙计过来询问昌涯。
“等傅老来了再。”昌涯找到上次带他们来鹿启峰家的小男孩给了些铜钱让他帮忙跑趟腿去水镇敏理学堂告知傅老。
柯沐之进内看鹿启峰,昌涯和岑肖渌留在了外间,给他留出了空间。不久,柯沐之红着眼圈出来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昌涯看着也难受,人死不能复生,任何安慰的话说出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昌涯,随我进去。”岑肖渌轻声道。
既然鹿启峰很可能被人陷害,陷害的人还留下了一封牵系水小姐的遗书,目的何为?若能找到此人的话……
“可行?”岑肖渌想借由昌涯的能力看看能不能寻得些蛛丝马迹。
“活人可察,死人……不易。”面对岑肖渌的提议,昌涯感到有些难以下手。
“只是不易,那便还是有可行性的。”岑肖渌坚持。
“我……试试吧。”鹿启峰死去也有几天了,昌涯不确定还能感知到些什么。
闭目凝神,昌涯尝试着与鹿启峰建立联系,他把通感放到最大,细细感知着鹿启峰溢留的灵识,此举极耗心力,渐渐昌涯背上都浸出了汗,里衣黏在了身上。人刚死去灵识不会立马消散,滞留四五日后会渐渐逸去,鹿启峰灵识微乎其微,已散去大半了。昌涯告诉自己要定下神,集中心力,不以全神贯注的意念是体察不到任何感知的。万念俱灰,万念俱灰的情绪猛得一下击中了昌涯的心,他的脚控制不住得倒退了一步,这是鹿启峰残存的意念带给他最直接的感受。
倏忽一下,昌涯脑中闪过了一个片段,一条刺眼的白绫和鹿启峰心如死灰呆滞的目光,片段一闪即逝,昌涯瞬间脱力,强制性地睁开了眼睛,额上一滴汗滑落眼底,咸涩感激地昌涯生理性泛泪。
“昌涯。”
“快了。”昌涯再度闭上了眼睛,他要抓着鹿启峰灵识散去的最后机会续上通感,得到更多信息。
空洞,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这是鹿启峰的灵识留给昌涯的感受,那种使他受到震动的悲怆感消失了,好像一拳出出去,收回后后劲就散了。但这片空洞却是很不对劲,灵识会溢散,包含其中的情绪会薄弱,但不会像现在这般不存在,要不是昌涯现在心中的那份震动感犹深刻,他都会怀疑是否有感受到。
时间越久,他和鹿启峰之间建立的联系就越加薄弱,渐渐地,那片白茫越发隐淡,昌涯极力想捕捉些什么,白茫消隐尽,余了一丝温润略过昌涯心间,他知道鹿启峰的灵识散尽了。
“你怎么了?”耳边响起岑肖渌担忧的声音。
昌涯缓缓睁开眼,拿手抹了把脸颊,是湿的,他何时竟流了泪。昌涯此刻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不知为何,他猛然感受到的万念俱灰都在最后那一丝温润里被消弭了,他与鹿启峰只能算是陌生人,但他却认识了鹿启峰是什么样的人。
“没事。”昌涯抹去脸上的湿迹,稳了稳心神。
“我看见了,看见了鹿启峰上吊的画面,他……他给我的感受是失去了一切的希望。”
岑肖渌:“还是自杀?”
“我不确定……”昌涯陷入犹疑,“不像,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鹿启峰上吊是真的,可却不像他本意所为。”
岑肖渌:“受人操控?”
昌涯还想说些什么,外间伙计的声音响了起来:“傅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