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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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深夜,但因为有小区里的路灯照明,所以路绪也并未觉得看不清。
但也正是因为看得清,所以她才更希望自己的眼睛出现问题。
因为此刻,只要她眼睛低低往下一瞥,便能看到那颗一动不动埋在自己肩头的脑袋。
歆奕一头乌黑的短发从未经过修饰,不烫不染,但却始终柔软又服帖。他额前碎发有时候稍长、他要是懒了不高兴去剪,便会微微遮挡住他的眉毛和眼睫。
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时候心血来潮,会拽着他,问余柠借一把专修刘海的小剪子,替他稍作修剪。
等帮他修剪完了,她便会满意地用手指替他捋一捋额发,而后女王般地评价道:“嗯,这么看着可顺眼多了。”
歆奕那双仿佛能勾魂摄魄的眼睛没了额发的遮挡,显得更为灼亮。
他一开始没说话,却在她将剪子放回盒子里合上的那一刻,忽然伸手过去,扣住了她的手。
在她惊讶的目光下,他朝她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她的嘴唇,用气音在说话:“有多顺眼?”
平时他俩相处,虽然看着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位居上风、无法无天,歆奕各种伺候着她供着她;但私底下情到浓处,她总是会轻易地就被他逗得面红耳赤、毫无还手之力。
她脸颊升温,还未开口怼他几句,便被他含住了嘴。
装进剪子的盒子因为路绪的手下意识一松,而顺势掉落在了深褐色的地板上。
起初只有这个盒子。
片刻后,又多了些零散的衣服。
……
路绪从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收回视线,听着肩膀上的人继续演技惊人地表演睁眼打鼾的节目。
片刻后,她说:“要么你自己滚,要么我打电话报警。”
因为夜深人静,再加上她全程滴酒未沾、思绪格外地清明,所以下一秒,她就听到了某人鼾声停止、呼吸一滞。
而后,歆奕那道低哑性感的嗓音便从她耳旁传来:“没有第三个选项么?”
她面无表情地摸出了手机。
僵持几秒,他却依然纹丝不动:“我觉得第三个选项比前两个都好,没那么费劲儿……只要你把我扶进屋里就行。”
言毕,他还特意抬起头,朝她比划了一下从越野车到大门前的距离:“就从这儿,扶到那儿。”
比划完,他又原封不动地倒回到了她的肩上,动作流畅得跟回光返照的死人如出一辙。
路绪:“……”
我扶你奶奶个腿。
她在心里这么骂着,刚想使点劲儿把他直接甩地上,哪怕摔个脑震荡她都不会心慈手软……可她还未动,就感觉到他忽然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了下她的肩膀。
那温热的触感,透过她的衣物和皮肤,瞬间充斥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那么多年未见,再加上今时今日他们之间尴尬的关系,这种触碰理应让她感到不适的。
她向来不喜欢任何人的亲密接触。
可这一下轻抚,就跟他现在死乞白赖靠在她肩头一样,竟然并未让她产生任何排斥之意。只要面对着他,她的身体本能地就会瞬间松下所有防御的盔甲。
她想不通。
他对她的影响,为什么直到今天,还能如此之深。
况且,她明明知道他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为什么还是会因为他的触碰而如此心跳不止。
她难道不应该感到反感和愤怒吗?
“怎么还是那么瘦。”
歆奕的手只是规矩地轻抚了一记,便重新垂落,仿佛是在梦呓,“总是不肯好好吃饭呢。”
因为这句话,路绪想要推开他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与此同时,毫无征兆的,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酸了。
夜幕深重,她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黑夜里的一点,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他们当年最后一次见面,是她确定要给歆奕分手的答复。
她最开始向歆奕提出分手时,他当然没有同意,说是让她再想想。如果三天后,她还是这个答案,他一定不再追问挽留。
这三天里,余柠和江匀几乎都不让她睡觉,轮流轰炸她,想问她讨个说法,想让她改变主意。
三天后,她却还是在他们当时租的屋子里,给了歆奕肯定的答复。
只是三天,歆奕整个人却瘦了一大圈,他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那双她最爱的眼睛因为睡眠不足和心事繁重而整个凹陷了下去,黯淡无神。
他都不像是那个总是怡然自得的歆奕了。
最终,听完她的话,他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的眼睛,说:“好。”
她自从见到他人的那一刻,心绪就已经处在崩盘的边缘。而听到那声“好”,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被人掏空了。
即便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她也承受不了。
她不想再在那间充满着他们所有甜蜜回忆的屋子里再多逗留一分钟,几乎是从沙发上站起身就往大门外走。
打开大门的时候,她听到歆奕在她背后轻唤她的名字:“绪绪。”
很轻很轻,几乎有些听不清。
她闭了闭眼,拼尽全力百般强忍、才没有让自己的眼泪当场就掉落下来,而她抓着门把手的手指都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发白了。
“原本想着哪怕你再忙,只要有我在,总能把你养得好好的。不谈能长胖多少,但至少能看着气色稍微好些。”
“我以后没有办法再继续按时盯着你吃一日三餐了,你胃病根深蒂固,要好好注意调养。”
“我不在了,你自己也一定要好好吃饭。”
“答应我这最后一个请求,好不好?”
……
那是他离开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的这些年里,哪怕她吃多么美味的山珍海味,都会觉得食如嚼蜡。
从前和他在一起时,哪怕是吃清粥挂面,她都会回味快乐。
她还是会忘记吃饭,也还是会因为长期如此不规律的饮食积累下来导致胃病犯了,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疼得脸色发白、满头是汗。
有时候吃过药,稍许缓解了一些疼痛后,她会掉眼泪。
不是因为疼。
是因为她总会无数次想起那个以前在她难受时,会将她抱在怀里,照顾她安抚她,恨不得替她来疼的人。
……
“刚才在ktv我没有太晕,其实是能自己走的……但这会儿是真有点儿晕。”
而歆奕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头,抓住了她短暂的停顿和迟疑,低声说,“我今天喝得不算太多,但因为我很多年都没喝了,这会儿有点上头,真没法自己走。”
这些话,终于将路绪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不发一言地扶着他往他的别墅走去。
他虽说整个人都靠在她的肩头,但在走路时,像是怕累着她,却并没有将身上的力气往她那儿压重半分。
全程都有意识地在努力减轻她的负担。
走到门口时,他动作迟缓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门卡来,递到她的手边。
她接过门卡,“滴”地刷开房门。
入目处,整栋别墅漆黑一片。
歆奕:“开关在左边墙上。”
她微一抬手,灯光便立刻照亮了整个别墅大厅。
整栋别墅看上去出奇地朴素。
并不是说装潢不够精致华美,而是屋子里摆着的东西屈指可数。
空荡荡的,看上去没有人气,也没有什么居住的痕迹。
她环视了下四周,想着自己是否送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但又觉得如果她在这儿松了手,以某人的演技,他可能就直接往前一扑跪在玄关了。
算了,送佛送到西吧,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她今晚第二次这么对自己说。
歆奕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时再次哑声开口道:“二楼第一间就是卧室,电梯在厨房旁边。”
意思很明显,她就得把他送到卧室去。
路绪闭了闭眼,克制自己别动手,扛着人往电梯走去。
自从刚才进了门,她的心里就隐约有所动。
因为在玄关她就发现,整个鞋柜敞开着,里面只摆着一些男人穿的鞋,且地板上也只有一双男士拖鞋。
没有半点儿女人的物件。
等坐着电梯来到二楼卧室,这种感觉就更被验证一清。
乍一看,衣架上没有半件女人的衣服,卧室里甚至连个梳妆镜都没有。
她每走一步,心里的情绪就更复杂难言一分。
路绪原本想把人直接扔在卧室的沙发上就走的,却不料,肩上的人看到沙发连一点儿要坐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跟腿被人打断了似的。
她见状,也只能咬着牙,往床的方向再挪了一点儿。
现在,他们离床已经很近了,只要他稍稍站起来往后一倒,就能直接躺上去。
可偏偏,某人还是沾着她,一动都不肯动。
她忍不住了,冷声怼他:“你哪怕再晕,直起身往后倒会么?”
歆奕即答:“不会。”
路绪:“……”
她咬牙切齿地动了动脚步,想着稍稍再往前一点,直接把他人推上床去。
却不料,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人紧紧地扣住了。
然后一阵天旋地转。
等她反应过来,身下已经是柔软的床铺,而身上则是眸色明亮、神志清明的歆奕。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往后倒不会。”他一字一句,嗓音沙哑,说得很慢,“往前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