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檀不是说说而已。
她又装模作样去了好几次云罗巷,果然在路上碰到了给大户人家送完绣样回来的苏娘。
路过苏娘身边时,华檀随意一瞥,便被她篮子里的花样惊艳到了,上前叫住她道:“姑娘留步,我能瞧瞧你手里的花样吗?”
苏娘生性纯善,听到她这话,又是在自家门口,也没怀疑,便把篮子递过去,“这些都是我自个儿画的花样,上不得什么台面,你瞧着喜欢的话,也可以把花样拿去自己绣着玩儿。”
汴州繁华,自然不缺绣娘,尽管如此,苏娘的刺绣仍旧能在一众绣娘中脱颖而出,便是因为她的花样格外灵动。
那一方手帕上绣着兰草,却不同于其他绣娘规规矩矩的兰草模样,反而像是被风吹拂一般,就连利于兰草上头的蝴蝶都仿佛震颤着翅膀。
说是刺绣,倒更像是生动灵巧的画,简直栩栩如生,令人赞叹。
这下华檀掩饰不住眼底的欣赏,拿着那帕子翻来覆去打量,真诚道:“不瞒你说,我家相公也想在这附近开一家绣品店,所以最近一直在找好的绣娘。旁人的秀品我也看了不少,却没见过像你这样灵动的,你愿意到我相公的店里做绣娘吗?你放心,银钱上绝对不会少了你的。”
即便是只考虑做生意,华檀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没有错。
那些大户人家最是讲究,苏娘一个退了婚的女人仍旧能给他们做手帕,就证明她的手艺是得到这些人认可的。
等苏娘到了自己家店里,这些人不就成了自己的客人了吗?
汴州比洛州的水路更为发达,这些天她已经招募到不少技艺精湛的绣娘,或许还能把这些帕子沿着水路卖出去,到时候收入只会更可观。
想到这里,华檀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苏娘见她盯着自己笑,笑容里却没有自己见惯了的嘲讽,先是一阵惊喜,接着又忍不住低头搓了搓手,又扶着脑袋上的簪子整理头发,确保自己看上去体面一些。
她解释道:“多谢夫人看重,只是我曾经被退过婚,大户人家讲究,若是要她们知道了,恐怕会因为这个不去夫人的店里买东西。”
即便是现在,她常去的那几家富户也都只愿意收她的绣帕,不愿意见到她的人。
“那就不让她们知道就是了。”华檀说得轻松,上前把帕子还给她,“我看中的是你这技艺本身,若是你怕自己耽误我生意,就去我那儿做个绣娘师傅,我让你收几个徒弟,好继承你的手艺,这样也不妨碍我赚钱。”
她满口都是钱,苏娘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但她一时半会儿实在做不出决定,便壮着胆子道:“夫人不若留个地址,我想好了便去找夫人,您看如何?”
华檀爽快地留下了店铺的地址,还叮嘱道:“我这是新店,还没开张,店里除了绣娘还缺伙计,你若是有认识勤快的,也可以一并来我这。”
这话让苏娘觉得奇怪,附近店铺开张都是到人牙子那里买人,又或者贴一张招工的告示,哪有让绣娘带人过去的?
因为这点怀疑,她一直没去找华檀的这家店铺。
直到过两天她从外头回来,路过云罗巷门前的店铺,才发觉里头传来欢声笑语,抬头一看,赫然写着程记绣庄,正是华檀同她说的那家。
冲着这欢笑声,她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门,店里的笑声戛然而止,许多绣娘围坐在一起,抬头看向她。
“苏娘?”其中有人认出她来,欣喜地放下手里的绣绷,上前牵着她过来,大大方方地拉到华檀面前,“夫人瞧瞧,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个绣花特别好的姑娘。她叫余苏娘,家就住在云罗巷,近得很嘞。”
“上回我见过她,她的绣花可比我瞧见的都好,原本我想着将她请回来给你们做师傅,可后来她一直没来,我还以为她不愿意呢。”华檀展露笑颜,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苏娘身边,眼中难掩惊喜,“你这是准备答应了?你要真是答应,我可得请她们好好吃一顿呢!”
苏娘尴尬地缩了缩手,她视线扫过那群绣娘,突然发觉这些人并不年轻,有不少人正慈爱地望着自己,虽然并非每个人都叫得出名字,但多少有些熟悉。
……她想起来了!
这些都是家庭不睦,婚姻不幸的绣娘,因为身上背负着克夫的流言,这些人就像她一样,没有人愿意收留她们,只能从旁人手中接一些碎活,勉强维持生计。
她正惊讶着,身后传来爽利的声音。
“夫人,您上回说需要伙计,我将我儿子带过来了,您瞧瞧行不?”
又是一个与夫君和离的女人。
确切地说,这里的每一个女人不是被休弃,就是和离,要么就是像她这般连婚都未成就已经沦为大家的笑话。
刹那间,一股怪异的情绪涌动在苏娘心口,狠狠攥住她颗跳动的心脏,却又像在绝望之中给她留下了一扇门。
华檀没空照顾苏娘,便把她托付给苏娘熟悉的那个绣娘,转而去安置那些伙计。
等一切都安顿好,天色也不早了,除了苏娘住在云罗巷,其他人住的都比较远,华檀等他们都离开,将店铺门关上,这才送苏娘回家。
踩着残阳的血色,巷子里寂静一片,不时传来几声狗吠。
直到走到家门前,苏娘才温吞开口:“夫人开这个店是想帮助那些人吗?”
“帮吗?倒也不算,我开店是为了挣钱,不是为做好事。”华檀拢了拢发丝,未施粉黛的脸上是苏娘未曾见过的温柔笑意。
“可您帮了她们。”苏娘看着她。
她甚至希望华檀是有目的而来。
站在绝境中的人已经没有办法承受纯粹的善意了。
“不是帮,我只是想挣钱。至于是不是给她们一个容身之处,是不是给了她们一条活路,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华檀弯了弯唇角,抬手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道:“若是当初有人给我的婶婶一条活路,她或许不会那么痛苦。若真要说我有一丝善意,大约就是想给我婶婶积点阴德吧。”
那个婶婶不存在,可上一世的自己却是切切实实的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