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弦浑浑噩噩地跟着贾桂出了乾元宫。贾桂并不理解,为什么皇帝亲自劝过之后,这位红弦姑娘却仿佛更害怕了似的。“姑娘,伺候好了皇后娘娘,老奴便送您回秦家。有些话,万岁爷不能明对您说,您出宫之后,可千万别提在宫里都做了什么。”
此时红弦已经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却还是面上带着苦笑:“当日闹得那样沸沸扬扬,况且贼寇留书京师府,这些事连在一起,就是我从此当个哑巴,怕是也瞒不住谁。”
贾桂笑道:“姑娘,这您可就想差了,之前的事儿,旁人知道得再多,不是从姑娘这里说出去的。可您出宫之后,再有什么话,就难免是从您这里说出去的了。”
红弦听到这里,不由苦笑一声:“您说得是,是我自以为是了。”
贾桂含笑道:“姑娘客气了。老奴现在送姑娘回去。不知道现在,您的手,好些了么?”
红弦低着头:“贾公公以为,我之前是在装相,是么?我是真的手上一直有些不太灵便。”
贾桂低着头:“姑娘若还不行,那就再歇歇,不过姑娘,如今万岁爷亲自劝过了您,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娘娘的凤体要紧。”
红弦叹了口气:“贾公公既然担心娘娘凤体,那您去试试?”
“姑娘说笑了,您怕,老奴比您更怕。所有人都怕。”
贾桂抬起头来,盯着红弦,说道。“那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我。”
红弦看了一眼贾桂,说出了心底的疑问。“您毕竟比之别人,提前试验过了一回,不是么?”
贾桂脸上挂着令人信服的微笑。红弦看了,点了点头:“您说得是,也怨不得旁人,您放心,容我回去,再缓一缓,便去给皇后娘娘取那千机莲子。”
贾桂点了点头,朝红弦一揖:“姑娘能伸出援手,万岁爷便也能心安了。”
回到坤元宫偏殿,红弦松开手里的串珠,用左手按揉着自己的右手,过了许久,方抬起头来,对小芸还有陈姑姑道:“好了,你们受累,带我过去吧。”
小芸笑道:“还是万岁爷有法子。”
红弦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个小芸,当着人的面,永远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红弦这几日与她相处,也还算是安稳,可是红弦的心里,总是隐隐地有着一层莫名的隔阂。跟着陈姑姑去见了皇后。陈姑姑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俯身对皇后道:“娘娘,秦二姑娘过来了。”
皇后躺在床上,一副坐也坐不起来的样子。她轻轻地抬了抬眼皮,看到红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你的手好了?”
红弦低垂着头:“不敢说是全好了,但可以勉力一试。”
听到红弦这样说,皇后的心里,反倒有些不大高兴地道:“既然这样,你该先养好了自己的伤才是。怎么能拖着有伤的手,来给本宫医治?”
红弦心里暗道:“我当然想再养些日子,可是这阖宫上下,谁又许我继续养下去。今儿万岁爷都亲自出马来劝,倘我再养下去,谁还能容得下我?”
口内却只是含笑回道:“皇后娘娘说得是。”
皇后阖了阖眼:“你还不下去?”
一旁侍奉的陈姑姑劝道:“娘娘,方才皇上亲命秦姑娘现在就来给您治伤的。”
皇后听了,苦笑一声:“他就这样等不及么?”
红弦听了,恍如晴天霹雳一般。她想不明白,这对儿天家夫妻,如何说话这般的容易令人误解。以往,她也进过两回皇宫,可是没觉得这二人说话这样别扭啊。陈姑姑含笑道:“娘娘,万岁爷也是一片为您的心啊,您可千万不要误解了万岁。”
皇后苦笑一声:“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为了我,连夜逼着秦王带着庄妃往封地去了。千百年后,史书工笔,要怎么写这一笔,他就没想过么?”
史书工笔,这对于红弦来讲,太过遥远了。对于她讲,那是虚无缥缈的未来,是她所看不到的故事。她这一生,若真能嫁与师兄,能有机会青史留名,也最多不过留下十一个字:平阳王妃,秦氏,京府丞之女。哪怕她这一生,还那么漫长,还会经历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也不过是那短短的十一个字。然而,这过于简单的概括,已经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结果了。她现在,还理解不了皇后的担心。陈姑姑劝道:“史书之上,未见得会提到千机莲子。亦不一定能记下秦王与庄妃出京的时辰。一个妃子,能够随封王的儿子到封地上是颐养,并非惩罚。娘娘,皇上给了秦王惩戒,也给了足够的颜面,您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那些事儿,都有皇上替您安排了。”
皇后苦笑一声:“你倒是能替皇上他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真的不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么?”
陈姑姑含笑道:“娘娘您担心的不是这两件么?您的名声,秦王的名声,都保住了。您又担心什么呢?”
皇后苦叹一声:“我担心的是皇上。这件事儿,他没有再细查下去,就这样草草地将一切都推到秦王身上,将来他们父子之间,太子和秦王兄弟之间,要怎么相处?这些事儿,他就都不想了么?”
陈姑姑勉强维持着笑容:“娘娘,皇上一向不会莽撞行事儿的,更何况这样大事儿,您现在在病中,想多了。”
皇后眼里流着泪:“我不信秦王有这样的胆子,他没这胆子,庄妃也没这胆子。皇上这一回,是打定主意,要冤枉死他们母子了。”
“梓潼这是又替谁喊冤呢?朕就知道,朕不在这里,你是断然不肯好好治伤的。”
皇帝缓步从屋外走了进来。红弦跪在地上,心中暗自叫苦:“你们夫妻到现在没商量好的事儿,为什么这么急着摆弄我。我是招惹到谁了,平白地听你们说这些。难怪贾桂方才告诉我,出去别说呢。可不是么,这些话,哪句都比当初京师府留书来得要命。”
皇后有些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皇帝:“您真的以为,他们母子并不冤枉么?”
皇帝正色道:“冤不冤枉的,如今的这个结局,也是他们该得的。梓潼,你现在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问,让秦氏给你取千机莲子。”
皇后焦急之中带着不甘:“我再不是问,怕是没有机会问了。”
“梓潼,不许说这种话。”
皇帝的面上,十分地不高兴地道。皇后流下泪来:“皇上,臣妾这些年来,恪守皇后的本份,到了今天,臣妾不知道这个皇后还能再当几天。您让臣妾把话都说出来了。”
皇帝冷着脸:“朕说了,不许说这样的话,什么叫不知道能当几天,千秋百代之后,你依旧是朕的皇后。梓潼,朕没有逼过你什么,可是你如今讳疾忌医,朕容不下。陈姑姑,扶皇后起来,秦氏,你看看皇后劲后的伤。”
红弦道一声:“是”,伸手撑了一下地面,让自己站了起来。皇后轻叱一声:“再等一等,红弦,让我把话说完。”
皇帝有些不耐烦地道:“罢了,你说,你说……”皇后叹了口气:“皇上,崖州天高路远,庄妃的身子骨也并不是十分的好。历来妃嫔出宫颐养,皆是善局,可是您就不能给他们安排一个近一点的封地么?”
皇帝轻轻地摇摇头:“近处若还有地方,也就不至于了。好了,梓潼,是朕莽撞了,让他们走的这件事儿,和你的伤无关。”
皇后依旧不高兴地道:“所以,皇上,您这是把臣妾架上火上烤啊,您说这两件事儿没有关系。可是将来的史书之上,人们看了,又怎么能不往一起联想呢?”
皇帝叹道:“梓潼,你想得太多了。很多事情,朕也只能顾得上如今。相较于史书上的美言,朕更看重的是后三十年的太平人间。”
皇后一脸惊疑地望着皇帝。皇帝叹道:“若朕有法子,朕如何不会让他们兄弟在一处呢?你这些年来,与庄妃、秦王他们也都谈得来。可是他们,不是没有野心的,如今,有朕在,他们还能对太子恭敬。可是有一天,朕不能一直看着他们兄弟了。就凭太子那比你还柔和的性子,他们怎么可能不动错心思。”
皇后流着泪:“他们终究还没动错心思,皇上就这要待他们,这对他们又公平么?”
皇帝叹了口气:“朕给不了他们公平。朕要的是太平。”
皇后流着泪,说不出话来。红弦挪到皇后的身后,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又哆哆嗦嗦地将手挪到皇后颈后。在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泛着金属光芒的暗器。红弦想要伸手捏住,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忽然,红弦跪了下来:“万岁,当日给平阳王妃取暗器时,流了许多血,现在是不是要请太医过来,把止血的药物都预备下?”
皇帝这才发觉屋里没有太医侍奉,便抬头看了一眼陈姑姑。陈姑姑扶着皇后,低着头:“本来是备下的,可是皇后娘娘方才执意给撵走了。还说,红弦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养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