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谋两岁时被隔壁二十四峰那多管闲事的长老捡回来丢给天府之阁,赐名时却随那长老姓,姓顾。
天府之阁没有其他长老,师明华是上一任尊主死前唯一的真传弟子。于是作为整个门派成立以来存在过的唯一一个刚断奶的小孩,他便被理所当然地丢给元华尊主照料,悉心栽培,每日习琴练剑。幼时一哭,便被师明华抱起,手足无措地哄慰,夜里一闹,便能教得师明华大半夜只披一件外袍,从九曲水泗赶到宝宝亭,挂着青眼圈一脸冷漠地抱在怀里拍哄。
后来干脆直接搬到九曲水泗,等到五岁时晚上睡觉不哭了才被赶回去,起初取名叫“宝宝亭”的住所,也被改作陈仙亭。
十五岁那年,顾谋当上了元华仙尊的真传弟子。练剑时被师明华骂哭过,吃饭用筷子姿势不对被师明华打过手,写字用左手被师明华抄起板子抽过,比斗时也曾获到师尊难得的赞赏,但更多的是责骂,训导。
在顾谋的眼中,师尊是大义的,是雅正的,是……喜欢的。是埋在肚子里不敢明说的爱意,是捧在心中不敢玷污的美玉,是十数年来浸透入骨的欲念。
这样一个自律到几乎禁欲的男子,他自知不配,不敢肖想,可万万没想到……
怎么也轮不到这十恶不赦的野狼!怎么就轮到这穷凶极恶的野狼!
这匹曾经将师尊压在榻上尽情品尝过的野狼,或许……或许还向师尊索取过更多……他想都不敢想、一想到便嫉妒得眼睛发红的野狼!最后竟神形俱散,死在师尊流尽一身神血凝出的阵法中,只余下一颗不死不灭的内丹,融不掉,炼不化。
狼妖自古以来便是执念最强的妖种,一旦心有怨念,便难以彻底摧毁,元华大人在百无施策的临死关头,以最后一缕神元死死撑了十五天,将狼妖殒灭后留下的内丹封进人界一个普通孕妇的肚中。
那是祁始国的大祭司叶府家中的夫人,因腹中坏了死胎,国师推算天意,自知他这一生到老无子。求子心切的叶家人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带着怀着死胎的夫人舟车劳顿半个月到天府之阁。
夫妻二人在山门外双双跪了一天,差点去了半条命,才教人答应将内丹赐予他们。
那是一个挺邪门的法子,却也是当时节骨眼能摧毁内丹的唯一法子,狼妖的内丹就这么大喇喇地暴露在修真界,虽然各派安居乐业无人敢动什么抢夺的心思,当然,也是因为这内丹中包含的东西除了恶性,没有任何值得为正派炼化的正经能量,就算上修界的各派一类不感兴趣,也恐被鬼界那些东西惦记。
于是到这个关头,也只有一个办法,便是用这邪门的术法,将内丹封印到一个未出生的胎儿身上。没有灵识的内丹并不会影响宿主的本性,这胎儿的本性是善便仍是善,是恶便仍是恶。
留下的只有狼妖本身带有的嗜血本能,于是宿主需要在本能爆发之前,每日食一盅生父或者生母的血,以最亲近之人的血液相渡才不会排斥,一日日洗掉身上嗜血的本能,需坚持十年才能将那一身狼血尽数换掉,从此便成为一个正常人类。
那孩子的父亲是正常人类,为了留住胎儿的性命,强行锁住了一个本该转世的灵魂,也算行了逆天之道,损心损身,还要每日割出一碗血来为儿子换血,怕是一年都无法坚持住。
身为一国祭司,一身的本领中也通晓几个邪术,那男人不知从哪里学了个恶法,每月需食尽一名活人体内的鲜血,便可供他每日输出的血量,但这法子可谓明晃晃的伤天害理,他想过自己入了地狱后将遭受何等惩罚,却没有想过儿子的处境,明明一个本该转世的魂灵,却间接背上一身本不属于他的杀生债。
天府之阁选的这办法,看似损人损己,却也是他走到穷途末路的唯一通径,若是留着这内丹,压不住炼不化,任由其肆意生长,再长成了个什么祸害,可不是死百十条人命就能解决的事,上界的思想眼界普遍如此,看似冷漠决断,实际上说白了都是以大局为重,看事情不以拘小节,今生为除魔枉死的灵魂入了地府都会给予转世的补偿,有得便有失,只能对着人间叹一句抱歉,无法!
师明华死的那年,顾谋刚满二十一岁,作为真传弟子,面对犹如至亲的师尊死在眼前的惨状,还没来得及哭,便被赶鸭子上架般接任了师明华的衣钵,成了天府之阁的新尊主,木着一张脸拒绝了当初捡他回来的墨沧长老为他亲自取的“谋仙君”,随便照着他住的亭子名字以“陈仙君”自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位姓陈的仙君。
好在人是被师明华手把手带大的,一身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人品性质也没毛病,只是还需历练。
师明华生前炼就一身实打实的仙骨,只知道倘若继续修炼,再过数十年便飞升在即。但顾谋虽天赋极高灵气满盈,年纪轻轻便炼成半个金身,也仅于世间生存二十一年,缺乏经验,只能一边挂着“天府陈仙君”的名号,一边由沧墨长老代管历练。
按沧墨长老的话说,他就是被师明华宠着养大的,本来性情便有些活泼不羁,难以管教,师明华死后他徒弟的这点叛逆性情也转化为阴霾和极端,常常一身黑袍,整天不是拉着个脸,就是阴着双眼。
师明华死得仓促,几乎是在仪式完成后的下一秒就一头栽倒进他怀里,连口血都没吐,一探鼻息,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还没有等红着眼睛的顾谋找机会问出那句“为什么”,也没有听他道出心中的情意,便撒手人寰,只留下顾谋一肚子滔天的酸意与恨意,恨不得立刻入地府将师尊的灵识截下,狠狠晃他的肩膀,歇斯底里地问他一句,凭什么!!
顾谋教那讨厌的沧墨老头盯着,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咽下满腹酸意,下凡盯着那刚出世的叶府小公子,在他身边当起类似伴读的角色,不仅日日守着这孩子哪天别暴毙,还得一边收拾了那些循着狼丹气息而来的低等小妖。如此也算勉强应了他师尊那句“护他周全”的遗嘱,看着这小孩儿从蹒跚学步开始便成天咳嗽,凡人之躯承受不住一身狼血,大病小病月月不断。
那小孩出生时,其母果真殒了命,孩子生下来白白嫩嫩脆弱不堪,连乳母都足足备了六个,其中两个还是宫里亲赐的。国师府张灯结彩,声势排场之大,就连祁始国的皇后偶次出宫也来瞧过一回热闹,说很少有婴孩一出生便这么白净好看的,便随口赐了个美名“氤”。
叶氤性子十分纯良,只是封入内丹的时候位置有些没偏好,不小心压住了一智,影响不大,就是蠢了点儿。叶氤长到第五岁开始喝“药”的时候,已经初见十分优秀的面部轮廓与五官形状,是顾谋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一张脸,可等他再大几岁,却发现也与他从前见过的那张脸截然不同,一双凤眼总是好奇地睁成圆眼,清稚纯净,不仅神态不似,连五官看起来都柔和了不少。
而他记忆中的那狼妖周身散发的气息只能用“暴虐”二字形容,一张俊脸满是邪气,一看就是极恶之徒。可是叶氤不太一样,虽然五官长得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温润,与他同届的张氏兄弟二人接委派的时候,路过下修界还特意来瞧了一眼,都十分惊讶。
“以前那位是凤眼,特别狭长狠戾,眼前这位倒是一双圆眼……欸?怎么,好像还是凤眼,但是……就是不一样诶!”张嗣润挠着头道,心里直呼世上竟有第二个比他好看的男子。
世上第一个比他好看的男子张嗣晨淡淡地瞥了那榻上的少年一眼,接了他弟混乱的话:“相由心生罢了。”
“看着……倒是挺好看的,就是做的事儿蠢,你看他在干什么?”
张嗣润探了探脑袋,指着他大惊小怪地喊道:“哎,他拿个匕首切什么东西啊,怎么有点像……”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刚才还在眼神放空的顾谋黑着脸大步走过去。
尊主的锁妖袋。
“……”
二人在窗外瞧着他们年轻的尊主阴着脸,从叶氤手中夺过已经破了个口的锁妖袋,将冒头的妖气摁回去施法修补,嘴里恶狠狠地说着妖怪吃人之类的恐吓,一副孩子爹似的做派可教二人感到十分新奇,张嗣润捂着眼睛喀喀笑了半天,直说带回去够天府山乐一年了。
光阴飞逝,再过了几年,叶氤满十岁的时候,他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国师变成了“老国师”,和叶氤并排站一块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快五十才生的娃,他说恐等不到叶氤成年加冠了,便先给他拟了字,叫“寻良”。
只是寻的是谁的良,又是替谁寻回这份“良知”,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