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谋皱起眉头,感觉那词听起来有些耳熟,师尊以前好像提起过,是鬼界的东西。
只见那十几个乞丐们念完口中的词,都缓缓起身,三三两两地上前将碗中讨来的铜钱倒进金蟾座下的聚宝盆里。
“尊主,那脸上有刀疤的老道士,你看是人是妖?”张嗣晨迟疑地问。
“看不大出,寺庙里全是妖气,隔这么远很难分清除了金蟾还有哪些东西在散发妖气。”
顾谋摇头,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道:“而且他们嘴里念的,应该是入门级的散灵咒。”
低级的散灵咒有许多种用法,多数是将自身的精气的禁锢打开,可以往外挥散供妖魔随意吸食,也可注入到什么物件中。
看来那金蟾妖,就是靠这只聚宝盆,来吸食这些注入铜钱中的精气,每一个铜钱里面装着一点精气,铜钱越多,精气越多,所以这里的乞丐才会一脸虚弱,面有死气。
讨得越多,被吸走的精气就越多。
而黄老板家的满儿聪明可爱,讨人喜欢,所以讨的钱也最多,或者遇上什么心善的路人,出手大方,所以满儿被找到的时候才会成了那副模样,若是再晚些发现,只怕那孩子就算回家了,也命不久矣。
这阴狠狡诈的金蟾妖,利用的就是乞丐们可有可无、死了也不会被人察觉的特点,来为自己增加修为,可它蠢就蠢在不知足,满城的乞丐不够,还涉及拐骗幼儿,才会碰上黄老板这个刺头。
“我想到一个办法……”张嗣晨道。
鄞州城地势较高,一年四季最热的时候都不会感到燥热,如今虽是浓春,街上行走的人都身披厚袍,而破庙里的乞丐们衣不蔽体,三三两两缩在一块儿瑟瑟发抖。
老道旁边的另一个矮胖的男子,正扯着一个身材削薄但看上去颇为修长的少年乞丐的头发,将他往墙上狠狠掼了一下,却特意避开了这乞丐的面部,只将侧边脑袋在墙上磕出血痕。
“这小蹄子,看着瘦条儿一个,发起狠来竟有那将人脑袋开瓢的力气!不识好歹!”
矮胖男子“呸”了他一口,接着狠狠地给了一脚。
“注意点儿,脸已经蹭成这样,再豁出个大口子,还怎么卖?”老道目露寒光,满眼嫌恶。
“总共这几日也卖不掉了,出了这遭子事,哪个楼还敢要他!过几日送出城,卖给乡兵部充军妓得了!”
那少年被他一脚踢在背上,整个人都伏在一团稻草上害怕地哆嗦着,连抽噎都不敢出声,虽然身上穿着件儿看不出颜色的破衣烂布,一头乌发披在背上,倒看得出十分光泽,发质极好。
这时,破庙门口突然出现了三个身影,两高一矮,左边穿一身月白素袍的男子朝里面探了一圈,礼貌地作了一鞠。
“路过此地叨扰片刻,请问这尊蟾蜍塑像,供奉的可是上天庭的元宝金蟾神?”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无人作答。
“你们是什么人?”那刚打过人的矮胖男子厉声问道,他身边的老道也目光谨慎地看着门口立着的三人。
只见那三人穿衣风度和长相都不似粗布匹民,也不是鄞州城的打扮,一水儿的流光锦袍,说话的那个面庞温润如玉,旁边牵着的那个矮一点儿的少年稚气未蜕,一看便是家中养尊处优长大的公子,而两人身后的黑袍男子长得倒是十分俊美无涛,身形高大,只是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只随意瞥了庙内的老道和矮子二人,以及伏跪在他们脚边低着头瑟瑟发抖的少年一眼,便淡淡地移开视线。
顾谋心想:那矮子身上的衣裳一看便不是他自己的,长这么胖还捡别人的窄袍子穿,衣摆都快拖地了,只是袖口上那花纹……有些眼熟,是一种很精致细密的盘绣,紫竹绿水交相辉映。
“啊,实在抱歉,我们三兄弟是从霖州城来到此地的商户,打听了一下,路上有人告知,若想在此地发家致富,可以寻一间供奉了金蟾的神祠拜一拜,只是不知是否……走错了?”
白袍男子环望了四周一圈,语气有些迟疑。
听了这话,那矮胖男子才转头看了老道一眼,后者眼神里的防备减少了,城北一块的确还有一尊私人建立蟾神像,但鄞州城少有人信这个,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这三人应当是走错了。
老道捋了把胡须,倪着眼睛嘿嘿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回答道:“没走错,就是此处!你们手拿银钱念一道口诀,将银子丢进这个聚宝盆里,就算拜过金蟾大仙了!”
跟在白袍男子旁边的少年看了一下满庙的乞丐,眼神有些害怕地往他身后躲了躲,小声道:
“哥哥,好奇怪……我们是不是走错了,神祠怎么会有这么多……乞丐?咱们换一间吧……”
“不妥吧,进了蟾仙的门,就想这么走了?当心蟾仙心生不满,明日就叫你散尽家财!”那老道阴森森地说。
少年被他的眼神吓到,后退了一步,不敢说话了。
“啊……道长息怒,我们没说不拜,没说不拜……”张嗣晨连忙摆手陪笑道,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闪闪发光的银锭。
老道不为所动,那矮胖男子眼光一亮,忙腆笑着上前将三人请到神像前,嘴里说着:“哎呀,三位官爷真是出手不凡!请到前面来,小人传授一道口诀,祭拜前念一遍,神明才能收到您供奉的香火,保佑您日进斗金……”
说完,便慢速教他们念了一道古怪的咒语。
果然是鬼界的散灵诀。
“记住了,多谢。”张嗣晨拱手谢道。
“哎,您三位请!”
三人对着神像拱手拜了拜,在老道和男子的注视下念了一遍咒语,接着张嗣晨将银锭子投到聚宝盆里,银块啪嗒落在盆底的一堆铜钱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张嗣晨面如止水,不动声色地翻转手腕,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手心突然握了一小把速燃火石——
“这位黑衣公子,打从进来到现在都没说一句话,方才念口诀时好像也没有发出声音,莫不是个哑巴?”
一旁看着的老道突然开口,声音十分突兀地插进来,眼睛有些阴冷地盯着他,犹有疑虑。
顾谋转头看着他,声线平仄道:“什么?”
老道没说话,瞧他这副目中无人的神色感到极不舒服,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当那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少年乞丐听到这两个字时,突然身子僵了一下,微微抬起了头,动作带着些许迟疑,接着哆嗦着伸出手抻在地上想起身,却被眼力极好的老道瞥见了。
心情烦闷的老道抬脚便朝他柔软的心窝处狠狠一踹,乞丐猝不及防被他踹出了半米,背部“砰”地一声撞到墙上,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没人敢上前扶他,乞丐的一头长发垂落下来挡住整张脸,痛得他整个身体弓了起来……
顾谋淡淡地扫了那人一眼,道:“不爱说话罢了。”
张嗣润附和道:“我大哥从来都是这么沉默寡言,不用在意哒。”
三人转过身看样子准备再拜一拜,老道也闭上了嘴,张嗣润双手合十念叨着祝哥哥们事业有成发大财……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嘶哑且细弱,像是濒死的人竭力抓住突如其来的一根稻草。
“顾谋……顾……谋……”
!!!
顾谋背脊生凉,汗毛倒竖。
这声音……这声音……!
他蓦地僵住,不敢置信地扭头,愕然看向那个声音传出的方向——
那衣衫褴褛的少年,动作极痛苦地捂着胸口,一头蓬松乱发中露出一张脏兮兮的、满是青紫的小脸,污遭得有些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稚嫩的凤目泪眼滂沱地望着他,眼里只有他。
三人都停止了动作,半晌,张嗣润惊讶地捂着嘴,喊道:“他……他不是那个……”
顾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衣不蔽体的少年,神情惊愕又有些颤抖地开口:
“叶……氤?!!”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祁始国的宅子里,过他的舒服日子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么远的国家,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顾谋大步走过去,高大的身躯蹲下,狠狠攥住他的手,怒火中烧,厉声吼道:“叶氤!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氤忍着哭意,习惯性地伸手想望他怀里钻,又在下一秒生生止住动作,将一张布满脏污的脸埋进膝盖,不敢让他看见。
众人只瞧那黑衣男子渐渐红了眼眶,片刻后不顾四周的目光将外袍脱下,牢牢地裹住少年单薄的身体,而后将那发抖的小乞丐抱进怀里,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声音哑涩:
“没事了……没事……”
叶寻良将头脸埋在他结实温暖的胸膛里,死而复生的安全感卷席上心头,双手抱着他的腰,终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满室无声,静得可怕。
张嗣晨和张嗣润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目瞪口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让他们这么惊讶的,不是因为叶氤出现在这里,而是因为他们尊主的反应,未免太激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