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谋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酸涩,将他一身污遭洗得干干净净,又仔细上了药,像那十五年的很多个日夜一样,把他抱到床上盖上被子。
叶寻良的鼻间充盈着被子上属于顾谋的气息,安全感十足,不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
顾谋看着他的睡颜,心里想着,明天回了上修界,再找药灵堂的人给他看看耳朵吧。
帐内暖檀幽香延蔓,窗外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混沌间思绪飘回多年前的一个雨夜,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划破长空,犹如末日之景象,幼时的叶小公子躲在金丝帷帐内抱着双臂流着泪瑟瑟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门突然被推开。
一身黑袍的高大男子站在那里,带着一身泞湿与寒气,眼底晦暗明灭,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那男子想到了什么,亦或者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画面,突然红了眼眶,朝他跌跌撞撞地走上来张开双臂拢住,身上的重量却一下子压在他身上,这从未见过的反常之态,惊得他眼泪戛然而止。
叶氤闻到了,很浓很重的酒气,熏得他一时有些头晕目眩。
仿佛是从心肺深处呕出带着血丝的声音,那么隐忍,那么难过,那么嘶哑,那么颤抖,窗外狂风肆掠,他紧紧地抱着他,如同抱着一个早已失去的珍宝,亦或者是一段永不复返的岁月,那人将自己难以抑制的眼泪埋进他的肩窝里颤抖啜泣:
“我心里有一人,那时候每次打雷,他都会这样抱着我,于是我就不哭了……”
幼时的叶氤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他只记得顾谋的那句“我心里有一人”,记了很多年,仿佛呕血而泣,追悔莫及。
第二天上路前,黄老板三请四邀,还是将顾谋一行人请到黄府用了午饭,叶寻良被他留在客舍,回来的时候才捎上回天府之阁。
回程的队伍中无缘无故多了一人,那人还是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让同行的二十个不明情况的门生们都忍不住纷纷侧目,其实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这少年的相貌实在很打眼,脸上尽是伤口,也挡不住精致的五官,但一路上甚少见他说话,总是低敛着眉眼,而陈仙君也很少搭理他。
到了天府山的山脚,众人找了家食肆果腹歇脚,一个胆子稍大的门生忍不住问:“尊主,这位公子是您……新收的弟子么?”
“不是。”
顾谋回答得很果断,端起碗喝了一口糯米甜酒。
听到他这么迅速的否决,众人心中反而更加疑惑,难不成是尊主在民间的哪户亲戚?可是天府之阁内部弟子向来以实力说话,门规里的第一条,便是不收无用之徒,尤其是陈仙君,对门内弟子要求极其严苛,如果是哪门亲戚,陈仙君也断不可能将人带回天府之阁吃白饭。
见少年们的眼神里不加掩盖的疑惑,顾谋也感到心情复杂,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叶氤没有灵根,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人,带回天府之阁便是打破了他一向坚持的原则,当年元华仙尊愿意收他为徒,也是因为察觉到他修炼之基不可小觑,而叶氤不过是一个无用之徒,他瞧不起,也看不上,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与他相伴多年的关系,所以一路都在刻意冷淡他。
叶寻良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缀着米粥,顾谋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好像比起从前变了不少,之前还怕他在路上像以前一样与他撒娇亲近,如今怎么变得这么……懂事。
喝完一碗甜酒,他淡色道:“莫胡思乱猜,是从鄞州城的乞丐堆里救出来的,无父无母,着实可怜。”
众弟子:“哦…………”
他是天府之阁的尊主,陈仙君,身边不应该留着一个废物,所以上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尽量带他避开了弟子们经常走的几条道,将人带去了二十四峰,提到沧墨长老面前。
沧墨长老正在喝茶,看见顾谋带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往他跟前一站,那少年一身与他年纪相衬的嫩黄长袍,肤色雪白,长眉凤眼,垂眸不语,一头软滑的乌发用白玉圆冠盘起,若不是那一脸青紫挫伤,还颇有几分温润如玉的意思,如今低着头一脸伤痕,却有几分战乱之色。
沧墨长老乍一眼看过去,差点脱口而出那个封尘已久的名字,又生生止住了,端着茶杯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这莫不是……”
“从乞丐堆里救出来的,我没有预料到,如今也没法再放心将人送回去了。”
他本意不想带他回来的,也没有特意回去找人,这都是命运安排的,不要认为他有多在乎。
“呃……怎么会到乞丐堆呢,临走前不是一切准备妥当了吗?”
“呵。”
顾谋冷哼了一声,睨了旁边的人一眼,道:“我知道他是个废物,却也没想到能傻到这种程度。”
顾谋将他被拐的过程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其中不乏有许多“蠢货”、“傻子”、“废物”等形容词,每说一句,叶寻良的头便低下一点,望着脚尖不说话,也没有哭。
他是真的……变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沧墨长老道:“那你把人提到我这儿,要做什么?”
“想问问你这儿的仙株峰还缺不缺捣药熬煮的弟子?”
叶寻良浓密的睫毛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呃……这个……”
沧墨长老迟疑地看了站着的少年一眼,对顾谋道:“你且随我到内堂来。”
“嗯,”顾谋转头留了一句话:“坐下等我,不要乱走。”
进了内堂后,沧墨长老才放下端着的姿态,吹胡子瞪眼道:“你怎么回事,自己带回来的人倒往我这儿塞!”
“谁叫整个天府山,就你这儿的仙株峰还收四品灵根的捣药童。”
“那也得是童!外头那位如今几岁了?年龄暂且不论,就说这四品灵根,而他体内有灵根吗?”
“……确实是这个原因,我才不敢将他安置在天府之阁,那儿没有适合他的位置,而且我也不想与这样的人再有牵扯,放他一人下山我又如何放心。”
沧墨长老看着他,不解道:“你对他如此上心,回来的一个月里天天想着人家,可口口声声里全是嫌弃人家无用,蠢笨……”
“打住,什么叫我一个月里天天想着他?我何时想过他了?哪来的上心,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师尊嘱托,予他平安一生罢了。”顾谋有些急促地打断他。
“你可别骗我了,你说说你回来的那一个月,下棋博弈时输了我多少次,煮茶练字时又走神了几次?”
“我……我的确担心他,但绝不是我的本意,我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师尊的遗愿,否则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不过一民间凡躯,又经狼丹损伤经脉,一生不过几十年华,占不了你仙株峰几日。”顾谋道,如今铁了心想叫他收下。
沧墨长老皱起眉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并不是嫌他吃我峰里的几十年饭,只是你将那孩子当成了什么,累赘吗,师明华若还在世,断不愿看见你为他余生草草作此安排,况且那孩子对你百般信任,你为何就是不愿意留他在身边,悉心教导,练些武功也好啊。”
“留他在身边当什么,徒弟么?我师尊当年收的两个徒弟什么样,我什么样,张嗣晨又是什么样?你叫我留那样的废物在身边,我可丢不起那人!”顾谋的脸色骤变,声音冷凝。
“我实在不解,你为什么……对他有这么深的敌意,为何就这么看不惯他?”
沧墨长老心中不乏感到疑惑,他知道顾谋一向出口不留情面,嘲讽刻薄,却从未见着他十句话里八句都逮着一个人贬压。
顾谋从嗓子深处发出刻意压抑过的歇斯底里:“还不是因为他长了那张脸!我就是看不惯那张脸,看不得那张将师尊害入地狱的脸,我没有办法忘掉那些事,你懂吗?”
沧墨长老愣了良久,才艰难地开口:
“呃……唉!那孩子的确长得……不过等你再长大一点,经历得再多一点,就会明白一些事,脸是什么样真的无须在意,也不会再为虚臾的表象所迷惑……”
“别拿我当孩子,我也不会为什么表象迷惑!”顾谋冷冷道。
“……唉!”
沧墨长老见他这样,只好点点头:“你呀,还是……罢了,那孩子就留我这儿吧,不会给你亏待了的。”
顾谋的额头青筋跳了跳,平息了胸腔那股无名的怒火,道:“多谢沧墨长老。”
说罢,他从后院离开了,也没去看叶寻良一眼,顾谋心中不愿承认他其实有点不敢,他甚至能想到叶寻良脸上会浮现的失望、害怕、不舍的神色,这种感觉就像是他顾谋辜负了一个满眼只有他的人,他无法应对这样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