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良手脚冰凉地跪在那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头上一道视线叫他不敢抬眼,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这是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
顾谋冷冰冰地开口:“我问,你们怎么会认识?”
叶寻良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慌乱与害怕:“顾谋……”
“谁是顾谋?”
“陈、陈仙君。”叶寻良连忙改口,刚才一时情急,竟脱口而出了他的名字,就如同山下的那十几年一样。
叶寻良看到他的眼神,仿佛从里面看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嫌恶,惊得他心都凉了,忙摇着头解释道:“弟子……弟子和那个人不一样!弟子没有失身于人,真的,您可以检查……”
“检查?”
顾谋瞬间眯起眼睛:“怎么检查?”
……不对,他有没有失身,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叶寻良练的又不是童子功,失不失身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意的明明不是这个,别人也罢,叶寻良竟然对他也有所隐瞒……
“是……可以,检查。”
叶寻良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句话说得无比艰难。
在顾谋的施压下,他将自己被卖进春满楼险些失身,打伤了人也被人一巴掌打聋了耳朵,最后赶回乞丐帮的这段被他刻意隐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半点不敢改动。
顾谋听完,却久久不能回过神,他原本以为叶寻良被拐后受的罪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有他不知道的苦,叶寻良就打算这么埋在心里,不和他说?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顾谋怔愣地开口询问。
叶寻良的眼泪立马落下来了:“弟子怕您不要我……怕您嫌脏……”
顾谋看着他,心口一阵发堵,刺得有些发疼,他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想法,怎么会不要他?怎么会嫌弃他?
明明是他的原因,叶寻良才落入那种境地,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有怪过他,反倒害怕被嫌弃呢?
失了一智的人,就这般傻吗?
“耳朵,本座会命人给你治好,只需再等两年。”
顾谋不知道以何作偿,只干巴巴地向他承诺。
如果说之前诊出叶寻良的耳朵需过两年才能治好,他不过随口答应,此刻却是实打实地发了个誓。
他一定要将叶寻良这只耳朵医好,否则他可能永远怀愧在心。
是叶寻良太傻了,如果他不这么傻,也不会教他如此心疼。
这件事的最后,叶寻良的惩罚是抄写门规一百遍,由太师亲自监督,差点将手都抄断才颤巍巍地放笔,心里却觉得一点都不累,甚至感到满足与轻松。
他无意打听李侨官和徐师兄的事情,某一天早上却在仙株峰的药阁采集处见到了李侨官,一身外门弟子的装束,头发不像他们一样高束,只用玉冠半绾在脑后,一半披在背上,面容绝伦,桃花眼含笑晏晏,身旁围了几个殷勤的师兄。
对方笑着看了他一眼,叶寻良便转身脚底生风地走了,从此刻意回避采集处,后来才知道,是徐千成回去让他爹狠抽了一顿,却完全没有悔意,拖着满身的血痕在廊外跪了一天一夜,徐夫人心疼儿子,又拗不过他,便脱簪戴素地跪在逆炎长老面前求了个情,最后李侨官被安排入仙株峰当了个外门弟子,将下修界的身份刻意瞒了下来。
天府之阁的后山隐蔽处有座镇妖塔,用于关押曾害人性命的妖怪,多半是弟子们接委派从下修界带上来的,后山灵力充沛,塔里锁着犯事的妖怪,塔外也蹦跶着不少没犯事的山精野怪。
张嗣润最近很苦恼,因为屁股后头老跟着一个小尾巴。
“你叫嗣润?你有没有字呀?”一身浅色对襟羽纱裙的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长发及腰,只在耳边别了一朵小巧的槐花。
“没……还没取。”
“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吧?”姑娘笑嘻嘻道。
“什么?”
张嗣润不敢回头看,因为这姑娘穿的实在是……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露骨。
这姑娘是一棵长在天府山的槐树精,名叫香怡,道行不过三百年,刚到了修成人身脱离土壤的时候,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鄞州城的花满楼,姑娘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天府人士,起了玩心,却也不忘指引他们蟾蜍精的位置。
张嗣润表示很感激她,但并不想用身体报答,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香怡盈盈一笑,道:“我给你起个单字,悦,如何?”
“为何叫悦字?”张嗣润随口问道。
“因为当你念到这个字的时候就会笑,我喜欢看你笑。”
香怡快步几下蹦到张嗣润的面前,欲盖弥彰的薄纱衣包裹着形状美好的身体,羞得张嗣润连忙转过身不看他。
“嗣润,你们在……?”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是张嗣晨走了过来。
“哥……”张嗣润的脸红扑扑的,眼底有些委屈。
张嗣晨瞟了款款而立的槐树妖一眼,隐忍道:“请香怡姑娘回去换身衣裳,再来找我弟弟说话。”
“噢?香怡还以为,他会喜欢呢。”香怡万般风情地拢了拢头发,眼波缭人。
“药……采完了,香怡姑娘,我先回去了。”张嗣润不自在地躲避槐树妖的目光,握着药篮的手有些发汗。
“好咯,下次再来找嗣润,一定换身公子喜欢的衣裳。”香怡笑着摆了摆手,随即隐去了身形。
张嗣润呼了口气,这槐树妖不知是看上了他,还是存心捉弄,从上一次委派结束后便老在他跟前晃,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妖怪都这样,喜欢穿一身若隐若现的衣裳,本着非礼勿视忌□□,每次都把自己当做瞎子。
顾谋这几日很忙,司天阁发布了新的量刑标准,废除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旧刑,现在不少修士的脸皮也厚了,这些刑罚很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而各仙门都要派出一人前往鎏云山开量刑大会,顾谋很看不惯司天阁那副隐约高人一等的作派,全程淡漠无言。
司天阁的阁主姓玉,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大袖一挥就是六十年的李墨、玉砚,一件件呈上来供各家仙门代表书写,财大气粗,粗得有品味。
“听闻陈仙君前些日子破了鄞州城蟾蜍精一案,只用了短短三日,未伤及一人。”
坐在阁主身边的玉夫人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台下的顾谋,道:“如此年轻有为,元华当年没看错人。”
顾谋对这个玉夫人有些印象,少年时循例被元华送来司天阁听学的时候,头天师尊想到茶饭不思,结果闹过火了,饿了一天肚子,玉夫人瞧他生的可爱,便将本该端给儿子的杏仁甜枣粥给他喝了。
顾谋礼貌地拱了拱手,淡笑:“多谢夫人赞赏,是师尊教的好。”
玉阁主捋了捋胡须,接道:“就是性子沉闷了些,比你师尊更甚,本阁主记得你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与刚才对玉夫人的态度截然不同,顾谋面无表情地站着不接话,场面有些尴尬。
玉阁主自讨了个没趣,心道这顾谋从前就性子傲,如今当了一门之主,愈发不将人放在眼里,不知道元华当年怎么就非这徒弟继承自己衣钵不可。
不由感到有些恼怒,他僵了几秒,复开口:“对了,本阁主发现,这么多年下来,陈仙君手边倒也没个顺手的一品灵器,正巧前几日去了巫山一趟,得了把极有灵性的玄剑,便赠与陈仙君,不知可否笑纳?”
“不必了,家里太多,放不下。”
…………
这话真不是胡说,天府山灵气充沛,万物润泽,是块极易养出灵器的宝地,兵刃库里的一品灵剑足足五十多把,上品神武共三件,一件借给了沧墨,一件借给了孟玉辞,还有一件放着积灰。顾谋不用,是因为没有找到顺手的,倒不如自己用灵气凝出的剑来的方便。
当然,在场的其他人不会知道他的想法,只当他目中无人,看不起司天阁的东西。
不过这也不奇怪,顾谋一向如此,轻易不与人笑脸相迎。
“咳,陈仙君坐下歇着吧,一路劳累了。”玉夫人打了个圆场,气氛才缓和下来。
量刑大会开了两天才敲定下来,顾谋回天府山的时候心情很不虞,还得处理发放下界来的委派,前些日子解决的乞丐帮那件任务传了出去,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接了三个,忙得不见首尾,闲下来时才想起,好久不见叶寻良了。
而清净峰的竹屋内,叶寻良正满怀期待地解线拆纸包最后掀开陶盖,一股酒香扑鼻而来,馥郁浓烈,闻得他头脑发热。
“嘿,成了!”沧墨长老眼睛一亮。
“真的吗?”叶寻良登时喜笑颜开。
“真不错,这酒是上品,老夫还以为你得酿坏个一两次,没想到呀。”沧墨陶醉地闻了闻酒香,满意地点点头。
“是师叔教的好。”
叶寻良红着脸谦逊地笑了笑。
“咳,你陈仙君回来了,想必□□着你的酒呢。”
沧墨意味不明地一笑,灌了两坛酒递给他:“去吧,给陈仙君送酒去。”
叶寻良听到“陈仙君”三个字,右耳动了动,眼睛一亮,又有些犹豫道:“陈仙君最近没有理过弟子了。”
“那是他忙着捉妖去了,拿着拿着,我保准他这会儿在想你。”沧墨将坛子往他手里塞了塞。
叶寻良接过:“可是天府之阁禁酒……”
“那就在外面喝,顾谋这个性子,不等他闲下来是断不会理会咱们的。”
叶寻良认真地拎着两个白瓷坛子出了清净峰,路上遇到几个师兄找他讨酒喝,他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紧张地说竹屋还有很多你们自己去拿,惹得众人啼笑皆非。
“劳烦通报一声,找陈仙君。”叶寻良对门口的门童说道,那门童见他手上提的酒,明白了大半,点点头便去通传了。
过了一会儿,顾谋从门口小道慢悠悠地走出来,疑惑地看着他。
“见过陈仙君,竹叶青……酿好了。”
叶寻良行了个礼,抬起手中的两坛酒,雪白莹润的瓷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