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大殿是查生死轮回的地方么?”顾谋正色问。
“也能查到,任何人的生死轮回都能查到,只要出了往生池入了轮回的人,都会在生死簿上记载那人转世去了哪户人家。”小贩答道,又说:“若是您想查查您家祖辈去了哪儿,过得好不好,买份安心也不是不行,和守卫们说说好话多打点一些,不过得趁阎罗王不在的时候。”
小贩给他指了路,他将黄猫面具挂在腰上,朝着第五大殿走去。
大殿门口共四个守卫,举着高大的獠叉,他隐了身形走进去,一进去就听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爹,你放我去人间一趟吧,鬼步虫真的不够了!那碗蛊末都叫那狗东西打翻了,原本能给八十个化妖用的,现下全没了!”
“少废话,老子还不知道你,回回不干正事!”另一道雄厚的声音回道,突然安静了一秒,接着朝门口打出一道凌厉的掌风:“什么人——”
措不及防,顾谋一时没地方躲,将掌风生生接下,脚下退了两步。
阎罗王往门口一瞧,眼神颇有些意外,毕竟能接下他掌风气流还不受伤的人,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了。
而站在他旁边的男人正做着与他的外形完全不符的事——扯着老爹的衣袖撒娇,看到来人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惊愕地指向他,脱口喊道:“就是他!就是他!那个哈麻皮,打翻了我的蛊末!”
“…………”
顾谋眼皮都没眨:“可你不是都拾起来了么。”
鬼善:“……”
阎罗王与鬼善的模样大相庭径,说虎背熊腰也不为过,但周身又萦绕着强烈的威严感,头上两只尖利的暗红犄角,比旁边那人的足足大了一倍,看着便有种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阎罗王语气骤冷:“你是活人。”
顾谋:“……大人好眼力。”
鬼善指着他的手指发抖,一脸不敢相信:“你你……你竟是活人!你不是化妖么?!你是从哪儿来的,活人怎么能到地府来!”
阎罗王淡道:“他不是化妖。”
鬼善傻了:不是化妖,却任由他在身上刺了鬼步缠,这人得有多缺心眼啊……
“你是什么人,入我地府想做什么?”阎罗王问。
“晚辈是上修界天府之阁的尊主,顾谋,来找一个人。”顾谋单刀直入。
本来还以为自己在这些人眼里应当是无名之辈,没想到阎罗王竟有些惊讶道:“天府之阁那个二十一岁就继任的尊主?你就是元华的义子?”
“义子……?”顾谋越听越傻,他什么时候成了师尊的……义子?
他怎么不知道?
“是啊,你师尊殡天后便收你为义子,这是咱们三界神官鬼王都知道的事儿,当初还是在本官这儿登记的呢。”阎罗王的语气从知道他的身份开始,便不再似之前那般严厉。
“什么!他居然是元华大人的义子?就是那个我五岁的时候把我从池子里捞出来的神仙叔叔?”鬼善捧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顾谋,嘴里吱哇乱叫。
阎罗王不想理这傻货,饶有兴趣地看着顾谋精彩万分的表情,轻笑:“你不知道也正常,元华的本意应当给你日后多留条路,毕竟他这么有名,你既是他的义子,若真闯了什么大祸,三界神官也不会将你直接当犯人处决。”
顾谋一颗心乱了八分:“我师尊……我师尊他……”
“你说你是来找人,找你义父的话,本官倒能告诉你他去了哪儿,但本官这儿可不是你随意戏耍的地方,就算你是元华的义子,也得适可而止,所以本官只能替你查一个人,再多的也不行了,查完便滚,少作逗留。”
只能查一个人。
顾谋指甲掐进了掌心,好一会儿,才抬头涩声道:“我想查一个叫叶寻良的人,应当还没有入轮回,想看看他在哪条街,和他说几句话我便离开。”
“哦?本官还以为,你会更想知道你的义父去了哪儿呢。”阎罗王有些意外地笑了笑,道:“那人死了有多久,多大了,何方人士啊,也是你天府山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他叫叶氤,表字寻良,两日前死的,才十七岁,祁始人士,是天府山二十四峰的弟子,应该失了一智,有点傻。”
“嗯,我看看……”阎罗王点点头,拿出生死薄开始翻找,在某一页停了下来,他语气一顿:“哟,是个净灵,挺稀罕的。”
“什么意思?”
“是个净灵,你怕是见不到他了。”阎罗王摇摇头。
“为什么?净灵是什么?”顾谋脸色一白,说话的声音都仿佛失去力气。
阎罗王道:“你没听过也不奇怪,净灵本就世间罕见,每隔一千年才会出产一批。人如其名,净灵,自然是纯净的灵魂,它们是冥池中孕育千年的灵魂,是一颗灵魂的初始状态,它们没有前世,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相貌由第一世决定,凡净灵投生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天下动荡之地,净灵受天地之气保佑,个个都是英杰之材,灵力强大,出生的第一作用就是平定乱世,或宏展大业、改朝换代,许多国家的战神、皇帝,都是净灵转世。十七岁就死了,不应该呀?”
“是呀,净灵一辈子不干成几件大事,怎么会这么轻易死呢?”鬼善也十分不解。
说完,他又认真看一遍那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平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原本这颗净灵的第一世应该是一家修仙门户,因当时往生池出了问题,暂时载不了灵魂,便安排它先转生到一位本该一生无子的妇人肚中,时机一到便从她肚中落胎,再投一遍,投到它本该去的那家修仙门户。”
这时,下人们端上一杯茶,阎罗王接过喝了一口,继续道:“那净灵本来只是借妇人的肚子待几个月,那妇人的运势里一生不该有子,怀几次都注定是滑胎或死胎,结果因你义父为除上古狼妖之子,情况迫在眉睫,无意间将那颗净灵强留下来,才使它降生在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家中,一生的气运被全数打乱。”
顾谋心下一梗,一时间难受极了。
他没想到叶寻良竟是这样的身份,他本该出生世家,是最优秀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却因为他们的一个举动,毁掉了他一生的气运。
更过分的是……更过分的是……
他竟将这么无辜的叶寻良视作眼中钉,耍狗一样呼来喝去,明里暗里欺负了他近一辈子。
明明是他们对不起他,可是那人却始终以善意待人,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他何其无辜!他何其可怜……
阎罗王见顾谋一直盯着生死簿不说话,顺便纠正了他的一句话:“不过你说他失了一智,这倒是真的,但却不傻,你是不是对傻子有什么误解?失的这一智只会让他反应力变慢,在某些事情上也更执着,人类的情绪悲欢,冷暖人情,他还是看得清的。”
他……不傻?
顾谋脸色发白,指甲几乎将手心掐出了血,却又在一瞬间失了力气,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自作聪明地偷人家院里的橘子,偷了大半年,还沾沾自喜地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那人只是不说,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
他欺负叶寻良,像欺负一件小玩意儿一样,小时候带他去湖边玩,施法把他往湖里推,看着他在水里扑腾喊救命,淹到半死不活才捞上来,但下一次去湖边玩,他还是会掉进湖里,一句疑问也没有。
他骗叶寻良去捅马蜂窝,爬树偷鸟蛋,每次都被蛰得要死、被啄得一手青紫,下回再诱他,他还是会一副缺心眼的样子继续捅马蜂窝、偷鸟蛋。
他那时候总觉得这人傻兮兮的就是好办,不会记仇,更不会起疑。
原来傻的不是叶寻良,是他自己。
叶寻良什么都懂,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得出顾谋在欺负他,也看得懂顾谋欺负他时脸上的过瘾笑容……
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在下一次顾谋想出更阴损的折腾他的法子时,乖乖配合,府里的狗都没这么乖,至少狗觉得痛还会挣扎逃跑,而他却从未在他面前后退一步。包容了他所有的迁怒泄愤,将他的利爪小心翼翼捧进温暖的怀里,即便自己被挠得鲜血淋淋,也从未放开他。
顾谋,你真不是人。